第四章

    “跪下!”

    宴撷得到通知,刚来到宴侍郎和李氏面前,就被简单两个字一喝。

    宴撷无奈,斯斯文文的问:“我直接去祠堂跪,行吗?”

    李氏一噎,宴侍郎也瞪大了眼睛,再次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你现在竟连羞耻心都没有了吗!”

    宴侍郎质问得非常义正言辞。

    还说:“家门不幸!我宴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混账!”

    宴撷淡定的想,那你倒是把我逐出家门啊。

    宴撷还真挺期待的。

    这宴家就不是能久留之地,饭菜难吃,而且有这样的亲爹和嫡母,鬼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卖了。不是这回和亲,也可能有下回。

    偏偏按着云国的法制,宴撷如今想要独立门户,还非得身为亲爹的宴侍郎同意不可。

    但宴侍郎再看不上这个庶子,也没想过要把他逐出家门。

    与什么慈父心肠没有关系,宴侍郎好面子,而且这个儿子过去行径也没到逐出家门的地步,传统观念里不会轻易动这方面的念头。

    再说好歹养这么大了,看着也不是个废人,万一还能用上呢?

    至于这回玉簟秋的事,宴侍郎虽然怒火攻心气得半死,但也没想到“逐出家门”四个字,而是道:“跪祠堂?没那么容易!长荣,请家法来!”

    长荣便是宴侍郎身边伺候的小厮。

    不等他有动作,宴撷便开了口,好声好气提醒:“父亲,你要不要先去打听一下,沈二公子那边有没有挨打?”

    “什么沈二公子,那是你表哥!目无兄长!”宴侍郎训斥道。

    宴侍郎的亲妹妹是沈兰因的继母,所以按亲戚关系来算,比宴撷大上两个月的沈兰因的确是他表哥,但沈兰因自己反正是不认这个亲戚的。

    训斥过了,宴侍郎继续紧皱着眉:“你什么意思?沈家还能免了你的家法不成?你倒是想得美!”

    宴撷不想挨打,只好多费口舌,提醒这个脑子不会转弯的亲爹。

    “昨夜我是和沈二公子一同去的玉簟秋,争执也是我俩一块儿争的,我还比他早些离开玉簟秋,此般情形,若是沈家没有惩处沈二公子,宴家却严厉惩处了我……”

    “父亲,届时旁人听了,户部尚书姑丈知道了,是会觉得我们家家教森严,还是觉得你在踩着沈家自吹、甚至是逼沈家也打儿子给个交代?”

    沈兰因是云都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但沈家对这个儿子是溺爱至极,等闲舍不得动手。

    宴侍郎果然迟疑下来。

    宴撷心想,不愧是能把宴家搞得越来越破败的人!

    太好糊弄了。

    宴撷继续道:“再过几日国子监就要上课了,我总不好带着伤去,所以父亲,我还是去跪祠堂吧。跪祠堂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旁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挑事去和沈家比对。”

    驳了宴侍郎想要请家法的面子,又主动递台阶说去跪祠堂。

    一来一回间,宴侍郎的脸色居然真就诡异的松快了点,只语气仍然不耐烦的往外摆手——

    “安分跪着去!”

    宴撷便施施然转身走了。

    看守祠堂的老人为他开了门,熟门熟路的。

    等宴撷进去后,老人便将祠堂大门关上了。

    宴撷挑了个蒲团,放松的坐下来。

    其实吧,他要是不想来祠堂“受罚”,刚刚也能顺势说服宴侍郎。

    但宴撷想来祠堂这边。

    理由么……

    坐在蒲团上,宴撷抬头看了看供桌和灵位牌。

    宴家祖上务农,直到宴老太爷、也就是宴侍郎的亲爹考上了状元,还颇受先皇赏识,才拖家带口在云都城里安了家。

    然而宴老太爷的官运不怎么样,他当官第五年,先皇就没了,如今这位集窝囊和顽固为一体的皇帝登基,偏重世家出身的大臣。

    宴老太爷这样农家苦读出身的状元郎,虽然励志,但也只能坐冷板凳,哪怕先皇在时很看重他。

    不过,即使是坐冷板凳,宴老太爷在世时的宴家也是最辉煌的时候了。

    宴老太爷走后,这个家彻底由宴侍郎做主,就一天天的越来越败落。

    宴老太爷知道宴侍郎能力不行还死要面子,所以临终前,当着子孙们的面,对宴侍郎说:“我和你娘,这些年悄悄另攒了笔钱。前几年你娘走了,我就都换成了银票,放在了你娘灵位座里边。”

    “虽说我不想看到你动用这钱,但家里这么多口人,你以后要是实在养不活了,就去你娘的灵位里拿出来应急吧。走投无路了再用,知道吗,那是最后的底气了……”

    宴老太爷走了十多年,宴侍郎还真就没动过这笔银钱。

    这些年,宴侍郎用自己的俸禄、用正妻李氏的嫁妆,缺钱了连妾室的嫁妆也不放过,都花了个底朝天。

    手松乱花钱,弄得家里没有吃肉自由,但他就是不用亲爹娘留的应急银子。

    往年有一回宴侍郎喝醉了,说到这件事,便说他娘只是个寻常农妇,他爹那官当得也憋屈,人在的时候花钱都抠抠搜搜,又能留下多少应急钱?

    除了觉得这笔钱不多之外,还有宴侍郎他信鬼神的原因。

    宴侍郎觉得自己那严厉的爹娘,魂魄就附在他们的灵位牌上面,觉得如果自己来拿了这笔钱,就会被爹娘托梦斥责,为了一丁点银子不值当。

    还有就是,宴侍郎是真的要面子。

    拿了老太爷他们留下的钱,那不就是承认他养不起家、走投无路了吗,绝对不行!

    至于伸手跟妻妾要嫁妆……都是一家人,你们别出去说,就行了嘛!

    宴侍郎选择性的要面子。

    宴家在云都城里安家没多少年,更早的祖宗灵位和坟都在老家,按着规矩没有迁来,所以宴府祠堂里也就两个灵位牌。

    一个灵位牌上写着宴老太爷的辈分和名讳,另一个灵位牌就是老太太的了。

    宴撷不信什么鬼神魂魄,今天就是奔着老太太灵位牌底座里藏的钱来的。

    宴府抠搜,宴撷的月钱几乎等于没有,而他如今想要有所进项,也得有个本钱。

    想神不知鬼不觉拿到一笔本钱,没有比祠堂里这笔应急钱更方便的了。

    刚穿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虽然他正好在祠堂里,但那会儿没来得及想这么多,顾着装晕去了。

    后面几天想起来了,才发现这宴府里要钱没钱、要规矩没规矩,偏偏就祠堂这边看得严,特意留了曾经伺候宴老太爷的老人在照看。

    而且,没人来罚跪的时候,祠堂的大门都是开着的。那守祠堂的老人就坐在门外边,若是有人溜进祠堂对灵位牌做点什么,必然会被发现。

    宴撷只好曲线救国,借着玉簟秋的事,顺便光明正大到祠堂来。

    “冒犯了。”

    虽然不信鬼神,但礼貌还是要有的,宴撷双手合十。

    宴老太爷和老太太留下的这笔钱,的确算不上巨款,但三百两银票也不少了,若是宴府真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了,这笔钱的确能派上显著的用场。

    拿了银票,宴撷将老太太的灵位牌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

    同时道:“离开云都之前,我一定把这钱双倍还回来。”

    是的,宴撷不仅想要逃离原定剧情中和亲早亡的结局,还想要脱离宴府,以及这云都城他也不想待了。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何必非要待在这云都城里。

    去了其他地方,也算是完完全全的新开始。

    宴撷本就不在意虚名和外人看法,又抱着迟早离开云都的打算,所以昨晚在玉簟秋的事闹得再大,他都无所谓。

    闹得动静越大越好,最好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宴家府上二公子是个招猫逗狗拈花惹草不堪大任的纨绔子弟。

    一个白天过去,天色擦黑的时候,长安拎着食盒悄悄推开了祠堂的一扇门,细声细气的朝里喊:“二公子!我来给您送饭了!”

    关上门,长安转过身来,然后被吓了一大跳:“二公子!您手里这,这桃子是……”

    宴撷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个已经啃到一半的大桃子。

    从灵位牌前的供桌上拿的。

    供桌上点着香和蜡烛,还摆了一盘桃子和一盘点心。那点心看上去摆了有几天了,宴撷就没动,只拿了桃子将就着吃。

    反正是不能饿肚子的。

    但这把长安给吓坏了,万万没想到二公子如今连祠堂里的供品都敢拿着吃啊!

    ……

    “兄弟我今天做了件大好事,听不听?”云不究拎着几壶酒造访慎王府。

    王府的主人,明庭甚正在花园里作画,四周灯火通明。

    云不究看了一眼他笔下的大作,直摇头:“兄弟啊,你别糟蹋笔墨了。”

    明庭甚没搭理他这话,随口问:“什么大好事?”

    “就昨晚,我去玉簟秋逮人,正好遇到沈家和宴家那两个公子哥,我就帮他们宣扬了下。我敢保证,今天街头的娃娃都知道沈二宴二这两个老二在青楼争风吃醋的事!”

    明庭甚一乐,十分捧场:“果然是件大好事!”

    云不究啧了声:“我说真的!那宴二当我没脑子似的,睁眼说瞎话,既然他有心糟蹋自己的名声,我就帮帮忙嘛。”

    “都去青楼的人了,还讲究什么名声。”

    话落,手下这幅大作也画好了,明庭甚放下画笔,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

    云不究顺手丢了壶酒过去,明庭甚抬手接下。

    “你就不好奇一下,那宴二睁眼说什么瞎话了?”云不究又问。

    明庭甚拿着酒壶,一席白衣很是落拓,他往花园中石椅上一坐,眼一抬:“正好无聊,可以听听。”

    云不究:“……”

    云不究在明庭甚对面坐下,嘴里忍不住嘀咕:“怎么像是我上赶着跟你套近乎似的……行,你是大爷。”

    “就昨晚,我到了之后问了老鸨,然后上楼直接推门,那沈二扬着拳头正准备打宴二呢,我客套一句问他们在做什么,没想到宴二挺坦荡,说他们在抢姑娘!”

    “那屋子里就两张桌案,一东一西隔了一间屋子,沈二和宴二在东边桌案旁对峙,姑娘们全在西边桌案旁看着,听到宴二说他们是在争风吃醋后,沈二和姑娘们全都瞪圆了眼,姑娘们猝不及防,那沈二回过神还一脸怨愤……你见过这样抢姑娘的吗?”

    “那宴二必定是在诓我!”

    光喝酒没意趣,明庭甚抬了抬手,叫站在月亮门那边的小厮去厨房,端点其他吃的过来。

    吩咐完了,明庭甚才接过话:“那宴二诓你做什么?”

    云不究说:“我也觉得怪啊,就琢磨了下,觉得他必定是故意的。那天在郡主府,你也听到了,宴二和沈二不对付,那玉簟秋还是沈二主动约的,宴二可能是想报复一下,就是这伤敌八十自损一千的法子,过于蠢笨。”

    “若不是太蠢,那宴二兴许是有意糟蹋他自己的名声,我更偏向这个可能。我留在玉簟秋门口探风的人说了,我前脚抓了人走,那宴二也没再多待,很快就走了,像是糟蹋名声的目的达到了,人就走了。”

    虽然想不通,但云不究觉得,既然宴撷那么随机应变、借他作筏子,那他就“大方”一些,帮着宴撷把昨晚玉簟秋的事大肆宣扬一番。

    不然的话,若没有云不究的手笔,这事儿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传得那么开。

    “至于会不会太过火,那我就不管了。”云不究耸了耸肩,“谁让他宴二拿我当傻子呢。”

    明庭甚喝着酒,看着月亮,像是对云不究的絮念没有听入耳。

    不过,等云不究说完之后,明庭甚放下酒壶,若有所思:“宴家和沈家也是亲家吧?”

    云不究点头:“是啊,宴二他姑姑嫁给了沈二他爹,不过是续弦,也就成了沈二他继母。按理来说,宴二还该称呼沈二一声表哥。但沈二和他继母关系不睦,也瞧不上宴家。因着沈家的态度,宴二他姑姑都和娘家疏远了,逢年才见个面。”

    明庭甚对他们之间的具体关系没有兴趣,接着道:“重新选人送给卫国和亲的事,陛下暗中拉拢了两三个大臣帮他,其中就有户部尚书沈流河。”

    闻言,云不究一愣,接着一拍桌子:“宴二是怕他自己被送去和亲!”

    “也不对啊,沈流河是前几天才接到的任务,前几天他们家还忙着和我妹妹的婚事呢,有那个空联系关系疏远的宴家?”

    “即便是从别处听到了风声,宴二也想得太远了吧,为着一件没影的事,可能性小得跟蚂蚁似的,就这么糟蹋他自己的名声?又不是以后不过日子了,没必要啊。”

    “还是说,沈宴两家真打宴二的主意,还让宴二知道了?虽说也不一定会被选上送去卫国,但就怕万一,所以宴二他干脆先釜底抽薪?”

    明庭甚微微一笑:“不知道。若真是最后这种情况,那这宴二也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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