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縣太大,若想和每個部落都做生意,有接觸,只靠縣城現在這麽點兒商人是遠遠不夠的。
另外,在兩族真正的熟悉起來前,盧栩也不敢讓大岐人往北去太遠。
和蠻族各部的貿易,還是得蠻族人來。
蠻人雖然不像大岐一樣認為商籍低賤,但對他們而言,放牧才是正經事,普遍也不太願意經商。
倫蘭部那樣的部落可遇不可求,他們回程聯絡的五個小部落,沒拒絕經商,但也沒啥經驗。
盧栩想兩手準備,從各部尋找些有經商天賦的人出來,慢慢教。
商隊需要的人才很多,盧栩一點兒都不跟老朋友客氣:“你們這兒有沒有算數好,記性好,最好過目不忘的?出身高低不計。”
距離縣城最近的老倒黴蛋德巴克族對此十分麻木。
距離縣城近雖然煩,但好處也是多多的,每次有什麽好事,縣城那邊也是先通知他們,他們集市上沒弄到什麽東西,還能直奔縣城去買。
而且從長期與盧栩打交道的經驗上看,聽從盧栩,除了費翻譯和被敵視大岐的部落叫走狗外,向來利大于弊。
老族長聽完盧栩的要求,都沒問盧栩要做什麽,便思考起給盧栩推薦誰了。
“我們部有個放羊的小子,記性很好,不知能不能行?”
盧栩:“放羊的?”
德巴克族長:“不錯,一百多只羊,哪只是哪只都能分清。”
盧栩震驚,臉盲症得多羨慕!
他滿心期待叫人把牧童叫來,不料,這牧童真是個“童”,才十一。
盧栩:“……”
這也太小了!
盧栩有點兒為難了,“我是想組商隊去和各部做貿易,一年可能大半年都在外面跑,這麽小的孩子……”
這不是虐待兒童嗎?
小牧童卻馬上道:“大人,我會騎馬,我個子小,吃得少。”
盧栩聽到字正腔圓的大岐話“大人”,怔了怔,稀奇道:“你會大岐話?”
小牧童:“我跟我爹娘去過集市,聽別人都這麽喊您。”
盧栩:“你還會說什麽?”
小牧童将集市上常賣的東西全用大岐話說了一遍,帶着他們夥夫的口吻來了句“餃子三碗炸一碗,誰要炸餃子到後面排隊。”
那語氣惟妙惟肖,簡直一模一樣。
盧栩要笑死,用大岐話問他:“你喜歡吃餃子呀?”
小牧童搖搖頭,也用大岐話回答,“我沒吃過。”
盧栩:“沒吃過?”
小牧童:“嗯,太貴,我,不吃,看。”
他詞彙全是在集市上聽來的,也沒人系統教過,完整的句子不會說,只會往外一個字或一個詞地蹦。
但這樣盧栩也聽懂了。
他往小牧童身上看,看到他身上當衣服披着的毛氈是很舊的,腳上沒穿鞋,手上也有凍瘡,身上髒髒的,但眼睛特別的亮。
盧栩問:“你喜歡趕集嗎?”
小牧童重重點頭:“趕集,喜歡!”
為了向盧栩展示他的優勢,他還努力介紹自己:“比賽,我,米,差點!”
盧栩:“比賽你差點兒贏了米?”
小牧童欣喜點頭,“我,三個。”
盧栩:“跑了第三?”
小牧童:“對!”
然後他又小聲嘀咕着“第三”。
盧栩:“行,挺聰明,我要了,每個月我給他開工錢。”
這次盧栩是用蠻語說的,小牧童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官差是什麽他是知道的,他還知道做官差給錢給吃的,做了官差就餓不死了。
可惜他年紀太小,招官差人家不要,這會他終于抓到機會了。
他跪下激動地用蠻語感謝他們族長,首領,感謝盧栩要他。
盧栩叫他回去告訴家人,收拾兩身衣服。
小孩出了帳篷,蹦起來往回跑。
盧栩瞧着他那飛一般的腳步,滿心都是,可憐見的,大冬天孩子連雙鞋都沒有。
可各部都不缺這樣能不能長大聽天由命的孩子。
盧栩眸色暗了暗,更覺他和君齊,還任重道遠。
他又在德巴克部招了五人,和那小牧童差不多,全是貧苦人家出身,還全是這次大雪遭了災的。
他們離縣衙最近,昨天傍晚就從縣城領到糧食了。
他們這麽近,就在縣衙眼皮子底下,自然遵紀守法,晚上族長就按人頭發了,今天盧栩來招人,領到了赈災糧的人家,沒一個懷疑盧栩會虐待他們。
若要他們當奴隸,直接征就是了,他們這種小部落,又不敢說個不字,何必多此一舉哄騙他們呢?
等盧栩說要讓他們部落出三十到五十人去登雲山南麓割草,也沒遇到什麽阻礙,族長讓人一問,就有人來了,主力還是受災的那一批人——
盧栩說,去割草一天三頓飯,割到的草歸他們,路上來回的時間也算工期。
這條件,去一天就能為家裏節省一天飯呢!
家中受災,牲口凍死的人家,這會兒也沒什麽活兒可幹,能省一點兒是賺一點兒,幹嘛不去?
盧栩還怕招不上人,結果說完條件,很快就招夠五十人了。
随後,他又領人回去,再跑別的部落,湊夠百人,就讓官差帶他們去登雲山那邊先清理雜草。
這會兒登雲山南麓積雪已經融化差不多,新草未生,全是枯草,割下來曬幹,品質雖不如夏天、秋天的草,但這裏草木旺盛,大片大片的,收拾出來喂牲口,當茅草搭屋頂,都湊合能用。
有官差領着,軍馬營的虎贲軍雖然不時會過去巡視,但都是遠遠看,緊張的蠻人們慢慢放下戒備,只在虎贲軍出現在山頭往下看時,才下意識往山上望望。
很快,附近唯一的小鎮也得到了消息,衛二親人就在這小鎮上,盧栩幹脆讓衛二找人負責給大夥兒做飯。
小鎮上的百姓都不懂蠻語,小心翼翼和蠻人接觸幾天,發現,得,這群蠻子其實也和他們這些莊稼漢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對方放羊,他們種地,也不是人人都兇神惡煞的。
幾天過去,他們相互能結結巴巴說幾句打招呼的話。
開荒有進展同時,盧舟帶的北庭縣的商隊也在六個集市上開始順利的貿易。
和大岐人做貿易,可比跟蠻人省力得多,大家沒有語言障礙,還能邊做生意邊找鄉親,還能相互打聽着三縣各處的境況,相互參考着來年的打算……
從北庭縣南逃到北關和西峰縣的百姓,聽着北庭縣如今的情況,又有些猶豫要不要回去。
他們現在沒土地,也沒什麽活兒幹,普遍是幫人蓋房子做苦力,等兩縣城牆修好,房子蓋好,他們又沒處可去了。
“你們還和蠻子做生意?”
“北庭縣真的人人都有活兒幹麽?”
“還要蓋書院?誰讀啊?”
“什麽?你們人人識字了?!還人人會說蠻語?”
“哪兒,哪兒?你說縣令大人要在哪兒種地?要找人種地?”
他們聽天方夜譚似的,無比吃驚。
可越打聽就越糾結。
好容易跑過來了,再回去又是好一番折騰。
有老有小的,可真經不起這麽來回折騰了。
有人忍不住問:“縣令大人能把我們的地從蠻子那兒要回來了嗎?”
北庭縣的商戶們卡殼。
他們的地也還沒要回來呢。
另外有人道:“要回來?要回來你們敢去種麽?”
衆人齊齊又黯然了。
是呀,就算要回來,他們敢回去嗎?
且不說也許根本種不活莊稼,即便能種活,誰敢去蠻人窩裏種呢?
他們憂心忡忡時,顏君齊也見到了江郡守,正在和江郡守商讨這件事。
“你說,你打算将軍戶們的土地租給蠻人,讓他們付租金?”
顏君齊:“正是。”
江郡守皺眉細想。
軍戶們,尤其是北庭縣軍戶的土地大多已經被蠻人占領了,即便強行要回來,等他們一開始游牧,必定還會再占去,再生出許多事端。
白峰部造反,除了曾經的積怨,也有一部分客觀原因出在土地上。
他們部落人多,遷徙的地方又荒涼,為了生存,他們只能去侵占他人的土地,擴大他們的領地和放牧區。
從前蠻人部落一直是這樣相互搶地盤,争領地的,白峰部看看同樣不好過的部落,很自然就做出了選擇——
與其內鬥,不如聯合起來搶大岐人的。
他們一拍即合,幾部趕走了大岐軍戶,還将南部部落往南逼,最終惹怒了虎贲軍和龍虎營……
但若土地的問題不解決,白峰部的禍亂早晚還會上演。
蠻人部落的界限本就是流動的,就像占山的猛獸圈地盤一般,根據各部的強弱,實力,一直在變。
讓他們固守一方,根本不現實。
眼下馬上就是游牧的季節,若将軍戶們重新遷回他們的土地,不知還會起多少紛争和事端。
可讓軍戶們長期待在北關縣和西峰縣也不是辦法。
西峰縣情況尚好,至少有山麓可以開墾,也可以慢慢轉向游獵,總能讓大家吃上飯。
但北關縣作為三縣中最小的一個,實在沒能力容下最多的人。
除非北關縣也有盧栩那樣的大商人,可以靠一己之力源源不斷地賒賬給縣衙,帶全縣開工坊做生意。
否則,哪怕他這個郡守,也不可能像盧栩一樣不停往縣衙填錢。
他也填不起,也不像盧栩那樣敢把全部家當都豁出去。
若想再找個盧栩,可太難了。
大岐哪還有第二個可以從北庭縣直通京城,讓王爺給他搞采購的人?
上任越久,了解越多,江郡守越明白內閣為什麽把顏君齊調到北庭縣來。
他很想見見盧栩,談談另外幾縣的商貿問題,可不知為何,這次盧栩竟然沒來。
如今顏君齊和盧栩剛走了一趟各部,又剛剛出糧赈災,各部對他們印象一定是不錯的。
但若馬上又讓他們租地,他們能接受嗎?會破壞這來之不易,代價不可謂不高的好局面嗎?
江郡守腦海中過了一圈,沒否決顏君齊的想法,而是問道:“你想如何算租?”
顏君齊:“平均每五畝,一年租金一只羊。”
江郡守沒什麽概念,不太懂這數據他是如何算出來的。
顏君齊解釋道:“北庭縣各部草場狀況不同,南部一畝草場約能養五六只羊,北部卻只能養兩三只。
若遇到暴風雪、幹旱、大雨,或是遭受狼群,還要更少些。再減去每年要交的賦稅,五畝收一只羊做租金,相對會是一個各部都能接受,抵觸不太強烈的數目。
具體數目上,大致是登雲山以南,每四畝一只,姆姆河以西,五畝一只,太靠北的地區,則六畝。今年起,暫按這個數目來推行,若哪處不合理,來年可再調。”
江郡守聽罷,點點頭,沉思片刻,建議道:“此法可施,但切勿操之過急。若赈濟糧草尚未發放,倒是可以一起推行,只是……”
只是糧草已經發了。
顏君齊苦笑。
他也想過要不要借赈災糧來逼一下那些部落,可最後還是放棄了。
蠻人有些部落十分執拗愛面子,若萬一讓他們覺得這是縣衙在威脅他們,死要面子不肯要赈災糧,遭殃的還是百姓,激化的還是兩族的矛盾。
發錢易,收錢難,也是考慮到這個,他算來算去,才算了個均值五畝一只羊。
這樣牧民雖然不情願,但也不至于太肉疼。
大岐軍戶男丁十畝田,女子五畝田,每家什麽都不做,到秋天能收上幾只羊,也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刨去他們日常的花銷用度,興許每年還能有一些結餘。
若是勤懇的人家,平日多做些工,生活慢慢積攢也能不錯。
這樣即便家中有人生病,有什麽緊急的花銷,也總能有銀錢應急。
未來等家家戶戶有牲口,他們往關內的貿易就能更成規模,到時候也能從關內交易到更易儲存的糧草,反哺牧民們應對災荒……
不過,眼下想要推行,也還有諸多的不易。
他和江郡守又細細商議一番,制定詳細的推行之策,還有該如何安置南逃的軍戶百姓……
作者有話要說:
江郡守費解:盧縣尉怎麽不來呢?
盧栩:當然是我要看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