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丞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人群后面的一个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手里拎着竹条编制的菜篮子，里面就有鸡蛋。
季丞看着她问：“是你？”
老太太看起来有点怵，但没否认，“警察同志，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要扔她，我是要扔他！”说着指向站在展玥旁边，刚才挨过打的物业经理。
季丞看着那老太太沉目屏息。
辅警递了纸巾给他和展玥，他接下来擦了擦手。
擦完把纸巾揉进手心里，出声道：“把参与打架的人都带回去！”
转身的时候又加一句：“还有扔鸡蛋的那个！”
老太太听到这话神色一慌，急了道：“诶？不是，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扔你们，我真是扔的物业！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扔警察呀！我不去派出所！我不去啊！”
***
警车在路上平稳行驶，车里吵闹不堪。
参与打架的四个人还在互骂，老太太则伸着头喊：“警察同志，我真不敢扔你们啊！”
季丞转头正准备呵斥，老赵先呵了一句：“都给我闭嘴！要吵到所里再吵！”
看看这一车的警察，五个人还是闭了嘴，四人不爽，一人忐忑。
展玥坐在座位上，偏头看着车窗外空目出神。
季丞转回头的时候看到她，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两秒，收回来没说话。
回到所里，季丞把扔鸡蛋的老太太交给刚好在所里没出警的同班组的曹旭，他把大致情况跟曹旭说一遍，让曹旭给老太太做个询问笔录。
曹旭应声便去了，季丞去往调解室。
展玥回到所里先去了趟洗手间。
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洗了把脸，顺便把沾了鸡蛋液的头发简单清理了一下。
清理完扎好头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深深吸口气打起精神来。
去到调解室在季丞旁边坐下。
刚才打架的四个人坐在桌子的对面。
打人的两个业主是夫妻，而被打的两个则是小区物业的经理和主任。
季丞先看向物业经理问：“你先说，具体怎么回事？”
物业经理脸上挂了一点彩，看着有点狼狈，但开口却很硬气，“我懒得再跟他们吵，也不想多说，我现在就一个要求，给我们做伤情鉴定，让他们负法律责任！”
“我操-你妈的……”男业主瞪起眼睛就骂。
眼见着他撸袖子要站起来，季丞猛地拍一下桌子，沉声呵道：“干什么呢？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真想进去是吧？”
男业主被季丞呵得憋了那口气回去，又坐实了。
季丞看着他继续说：“殴打他人既是民事违法行为，也是行政违法行为，如果不接受调解，是要拘留的！”
女业主不想被拘留，抬起手轻轻拽了一下男业主的胳膊。
男业主捏紧手指压了压自己的脾气。
看这情况，季丞没再问物业经理和男业主，转而看向女业主问：“你说，为什么要把车停在小区大门外堵门，又为什么动手打人？”
女业主这会没那么暴躁了，冷静了些开口道：“警察同志，我们是邻里家园的业主，是买了房子的，家里是有房产证的。身为业主，我们的车却不能进小区，门口的保安拦我们好多回了，谁能忍得下这口气？今天我们也是实在气不过了，才把车堵在小区大门外的。他们来催我们挪车，态度那么差，谁受得了？”
女业主这话一说完，季丞还没出声，物业主任又立马接话高声道：“为什么不让你们进你们心里没数吗？不想花钱买车位，那你们的车就别往小区里停！”
女业主声音遇大则大：“我们买了房子，小区凭什么不让停？凭什么？！”
这两位又要吵起来了。
季丞又拍一下桌子，把物业主任要说的话震回去了。
他看着物业主任重声道：“吵什么吵？！吵架能解决问题吗？”
被季丞这么一斥，物业主任也收了收脸上的情绪和脾气。
让气氛缓了小片刻，季丞声音如常下来又看着物业主任说：“你说，你们物业为什么不让业主的车进小区？”
物业主任没打算憋着，控制着情绪回答道：“我们小区的公共停车位全都租完了，我们物业自己建的停车场里倒是还有车位，但是他们不愿意花钱买，他们在小区里面没有自己的车位，进了小区以后不是占用其他业主的车位，就是乱停乱放，非常影响小区的环境和其他业主的出行。别的业主被占了停车位，下班回来没地方停车，或者出行受到影响，也是很火大的。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不让他们进小区的，结果他们直接把车堵小区大门外头，让挪车不挪还动手打人。”
反正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不爽。
物业主任一说完，男业主又跟上来说：“别说那么多废话，说到底，不就是你们物业想赚钱吗？一个破车位卖那么贵，你们怎么不去抢啊！一年收我们那么多物业费，你们为我们业主解决什么问题了？没见过比你们更烂的物业，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们进小区？！”
物业经理一直没说什么话。
这会他忽又出声，语气不激动不暴躁，但却硬：“警察同志，你们别费劲了，我们不接受调解，你们该罚罚该拘拘。这种人，就应该把他关进去关几天！”
男业主听到这话又怒了，咬牙狠声朝着物业经理说：“行，你他妈真以为我怕被拘留是吧？我告诉你我还真不怕！关几天出来我还揍你，下次直接把你腿打折，我大不了进去坐几年，出了这口气也值了！”
物业经理眼睛瞪起，看向季丞：“警察同志，您看这是什么人，你们管不管啊？！”
季丞突然反问物业经理：“你想怎么管？直接把他关进去关一辈子？我们还真没这个权力。”
“……”物业经理神情噎住。
季丞看物业经理一会，看他没再说话，便又说：“首先，你们物业没有权力不让业主的车进小区，当然进去后占用别人的车位或者乱停乱放一整夜，是他们的问题。你们不接受调解，那问题是不是也不打算解决了？就这么闹下去，你们和其他的业主还能有安宁日子过吗？你们打算闹到什么时候？打算怎么收场？”
物业经理没回答季丞的问题，撇开目光默了声。
这确实是问题，就算以后再发生矛盾的时候他们都可以报警，但总归免不了其中的麻烦，只怕无穷无尽没完没了，更怕会闹得更大，直接闹到没法收场。
季丞再看向业主夫妇，对他们说：“你们确实有权利开车进小区，但按照小区的管理规章来说，没有车位就只能临时停车，不能过夜。你们占用其他业主的车位或者乱停乱放给别人带去麻烦，这首先就不对。还有不管什么原因，动手打人都是违法的！”
四个人都没再说话，低着眉不出声。
季丞让他们想了一会，又接着说：“我建议你们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互相体谅一下，彼此各退一步。”
四个人还是低着眉不说话。
展玥坐在季丞旁边一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是绷着的，严肃且认真的。
她没有把不好的情绪影带到工作中，全程都有在认真听和看。
只是她没敢再随便说话，怕说不好再激化矛盾。
调解室里变得安静。
四个人无声地犟着表情，都憋着气。
季丞也没再说话，默了片刻忽听到门上响起敲门声。
转头看到开门的是曹旭，交换一个动作和眼神，季丞转回头来又对四个人说：“道理其实你们都懂，我暂时不再多说了。你们自己在这好好想想吧，最好是能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等会你们要是仍然坚持不愿意接受调解，那我们就该怎么办怎么办。”
说完他示意一下展玥，带着展玥出了调解室。
关上调解室的门，季丞问曹旭：“怎么样？”
曹旭带着季丞和展玥往询问室去，“笔录都做完了，老太太确实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有组织的。她们业主平时和物业之间有过不少矛盾，积怨多，看到有人打物业，就都跟在旁边起哄，她是想扔那个物业经理。已经教育过了，认错态度挺积极的。她年龄也不小了，让她道个歉早点回去吧，行吗？”
季丞没应声，转头看向展玥。
展玥知道季丞是在询问她的意思，忙点头道：“行，可以的。”
说完话跟着曹旭进了询问室，展玥还没出声，那老太太立马上来握住她的手，很是诚恳急切地跟她说：“警察同志，真是对不起啊，我现在就向你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扔你的，我当时也是一时没忍住，人多又没扔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展玥点头应声：“好的，那你以后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我已经听过教训了，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该说的话曹旭全都说过了。
展玥和季丞都没再多说什么，接受了老太太的道歉，便让她走了。
她的家属等在接警大厅里，正好接了人回去。
***
送走老太太，季丞没有立即回调解室。
他带着展玥回值班室喝了杯水，又忙别的事拖了二十来分钟。
掐着时间回到调解室关上门。
在桌边坐下来，季丞问：“怎么样？都想好了吗？”
四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刚才那么犟了，但仍是谁都不先说话。
季丞也不着急，直接靠在椅背上，就这么看着他们四个。
他的眼神向来能给人压迫感。
四个人都不自在，然后物业经理先松口气道：“想好了，让他们正式向我们道歉，我们可以原谅他们动手打人的事，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同时他们也必须得向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准把车停到小区里过夜，更不可以把车堵到小区的大门口，影响其他人。”
季丞把目光放到业主夫妇身上。
男业主又稍微端了一会，女业主摇了几下他的胳膊，然后他们在季丞的目光中站起来，冲物业两个人鞠躬道歉：“对不起，动手打人是我们不对。”
***
双方确定都愿意和解。
季丞拿了调解书过来给他们签。
看着他们签完，季丞跟业主夫妇强调：“我们的调解书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如果再有下次下下次，那就是寻衅滋事了，性质可就比现在严重多了。”
男业主出声：“知道了，警察同志。”
说完了业主这边，季丞又跟物业经理和主任说：“你们小区因为这事对物业有意见的业主不止他们吧，你们物业是不是可以想想其他的解决办法？”
物业主任道：“有车位他们不买，不愿意花这个钱，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小区外面也是有免费停车位的，他们早点去停不就好了？”
小区怎么规划怎么管理，警察可管不着。
季丞等他们签完调解协议，再分别教育上一番，便放他们走了。
***
夜空中挂着一轮弯月，点缀三两星星。
浅浅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丢丢白色的桃心脸。
它伸着舌头在展玥旁边，展玥坐在台阶上，弯腰侧脸压在腿上，表情呆呆眼神空空，右手放在丢丢的脑袋上，无意识一般来回摸动。
“汪汪！”丢丢扭起屁股跳起来兴奋地叫了两声。
展玥收回手，忽听到旁边有人出声说：“还在想傍晚的事？”
她回神转过头去看，只见季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坐在她旁边。
她确实是在想在邻里家园大门外发生的事情。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听过什么重话，更没被那么多人围着攻击过，说心情和情绪一点都没受到影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面对领导总归要伪装一下的。
展玥忙打起精神说：“没有啊，就出来休息一会。”
季丞看她一眼，没再多问，只又道：“选择当警察，就是在选择面对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打击违法犯罪，接触最多的自然就是违法犯罪的人和事。干这一行，除了需要能力，更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当然了，接触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展玥看着季丞眨两下眼，觉得他一定是在安慰她。
她忙又打起更多的精神来，看着季丞弯起嘴角，提亮音色说：“季所，谢谢你来安慰我，也谢谢你傍晚的时候帮我挡了那一下。”
季丞转头碰上她带笑的眼眸，下意识顿了一下。
嗯，乐观开朗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的姑娘，心理素质确实也挺好的。
他收回目光，伸手摸向丢丢的脑袋，淡声道：“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趁这会没有警情需要处理，回宿舍休息一会吧，夜里接到警情的话还得出警。”
展玥把他这话当指令，应声道：“好的，季所，您也多休息。”
说完她便起身走了，把后院的空间留给季丞。
季丞收回摸丢丢的手。
他捏出一根烟，含在嘴唇间，低头点燃。
抬起头，烟头亮起红色的火星时，他的脸在夜色中显出浅浅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