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道说话声随着脚步逐渐靠近,他们紧贴在栏台下,一动不动。

    夜里院中一片寂静,头顶明月高悬,连风刮过叶子的声响都听得清晰。

    当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沈时遇头一回经历这种场面,屏息凝神,有些紧张。他看了眼与他紧紧贴着的萧离,对方正专注地瞧着他,眼底看不出情绪,唯有微皱的眉梢泄露出一丝不安。似是有些不爽。

    明明是他的地盘,显然已不是完全由他掌控。

    萧离沉着小脸,眸色冷淡,这会儿又有了几分未来大反派的影子。

    却在瞧见沈时遇转头看他时,眼神又恢复了那片干净和澄澈,一动不动的与他对视。是尚且年幼的孩童天真的生性。

    沈时遇第一次认真思考,萧离本性似乎并不坏。至少如今还看不出如书中所描述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瞧见沈时遇直直盯着他看,萧离眨了眨眼,耳根逐渐染上一层薄红。眸光微闪,垂落了眼,红着脸任他盯着。

    脚步走到了跟前,窸窣的对话声也逐渐清晰——

    “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小病秧子是点名要的冬兰。”

    这是白日那名名唤“秀香”的宫女,她嗓音里头没了佯装出来的恭敬,透着明显的狠辣与不愉。

    “说是神童,可我瞧着他也不大聪明。”秀香说,“怪木讷的,你瞧见过没?”

    来顺哼一声:“什么神童,不过就是会背两首诗罢了。我瞧着外头那些神童也不过如此,来了皇宫不照样还是当个玩物送与他人,有什么用?靖轩王的伴读如此,这小病秧子也如此……”

    来顺呵笑一声,“要我说呐,还是这权势好啊。”他慢条斯理地做了个“抓住”的手势,幽幽道,“要什么有什么。”

    秀香深有感悟,眯了眯凤眸,眼底流露出贪欲,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瞧着那小太子对他倒是挺与众不同,午膳的时候去晚了不仅没罚他,同桌用膳也没让他伺候着。下午的时候那小病秧子想要冬兰,小太子二话没说就给他换了。”

    来顺沉默一阵,轻轻笑了:“看来这小太子长大了,如今也知道寂寞,想交朋友了。”

    秀香一顿,问道:“那该怎么办?咱们要跟主子说吗?”

    “不急。”来顺抬手一拦,“这与我们来说是件好事。你想想,小太子从小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如若那小病秧子真能跟他成了朋友,想来这份情谊对他来说还是弥足珍贵的。既是如此,那咱们便可以以此来牵制住他。毕竟这小病秧子身娇体弱的,胆子又小,比萧离那头狼崽子可好掌控多了。”

    秀香若有所思。

    “若是交不成朋友,”来顺又说,不知意味地笑了声,“等过段时间太子长大,情窦初开,咱们再想点其他法子。有那小病秧子这张脸在,以咱俩的脑子还搞不定两个奶娃娃?”

    “放心~”来顺翘起兰花指,言笑晏晏,“三十六计,总有一计。我保证让那小太子给那小病秧子迷得五迷三道,走路都找不着北。”

    有他这番话,秀香便放心了,眯了眯眼:“若是真让小太子恋上这断袖之癖,咱俩在贵妃娘娘那儿也算功不可没。”

    “所以当务之急咱们便是要赶在福公公前买通冬兰。”来顺语调一扬,“你且先去试探试探她的口风,若她还像以前那般冥顽不灵,到时候看咱家怎么治她……”

    说话声随着离去的脚步渐行渐远,到了后头便听不清了。

    这番话对沈时遇来说没什么信息量,不过他倒是好奇萧离知不知情。又或者,萧离既知道他与沈贵妃的关系,对此是怎样的看法。

    以萧离未来的权势与地位,他当也不是那种一心只想交朋友,完全没脑子的人。

    沈时遇收回神,抬眼看萧离,便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当时萧离将他抱下来之后两人都过于慌张,沈时遇又听得投入,以至于这会儿萧离还未松手,一只手搂抱着他,另一只手还捂在他嘴上。

    沈时遇看过去时,萧离就凑在他跟前,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直到他抬眼才反应过来,倏地收回手,脸涨得通红。

    夜色下,皎洁的月光点点坠入萧离黑眸,亮晶晶的。

    短暂对视,沈时遇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有些好奇他究竟有没有在听,又是否能听懂。

    沈时遇便问:“你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萧离看了他一会儿,迟疑地点点头:“他们说孤会被你迷得五迷三道,还会恋上断袖之癖……”

    他说着眼底透出几分困惑,似是不能理解。

    却十分会抓重点。

    沈时遇:“……”

    萧离知道沈时遇是小神童,看得书很多很多,他一定知道五迷三道和断袖之癖是什么意思。可他莫名就是不想问,觉得没面子,他什么都不懂。

    萧离面带迟疑,吞吞吐吐的。沈时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太在意,他只当萧离是一个别扭的小朋友。不过这会儿沈时遇担心他会好奇去查,想暂且保护一下这朵纯洁的幼苗。

    “是书中的学问。”沈时遇说,“他们说我这两门学问学得极好,以后也会让你学得很好。”

    萧离眨眨眼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沈时遇说了他就信,晕晕乎乎就被糊弄了过去。

    -

    昨夜从沈时遇的院子离开后,萧离情绪高昂,原以为会更难入睡,哪知一回寝宫,困顿的倦意沉沉袭来,像是有股温热的泉水萦绕在周身,暖洋洋的,阻隔了那些乱糟糟的事。萧离头一回连噩梦都没做,直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平日萧离睡不好,起得也早,每当公鸡打鸣的时辰宫女便进来伺候他洗漱了,都靠白日听学的那点时间补觉。

    昨夜没做噩梦,萧离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到了公鸡打鸣的时辰还未醒。

    外头的宫女打好了水,端着洗脸盆子正打算敲门而入,听见后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福公公喘着粗气,迈着小碎步奔来,瞧见她要推门进去,急道:“等等。”

    宫女一顿,站着没动,等他到了跟前请了个安:“福公公。”

    “嗯。”福公公拿腔拿调,又接过她手中的洗脸盆子,“这个给咱家,你且下去忙别的罢。”

    小宫女听话得一蹲身离去。

    福公公遂理了理衣襟,捏一捏下巴,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自己却满意极了,敲响了小太子寝殿的门:“小殿下。”

    他嗓音尖尖柔柔地喊,又竖起耳朵听。

    里头没动静。

    但以往这个时辰萧离早都醒了。

    笑得有些僵了,福公公又扯一扯嘴皮子,旋即拉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继续敲门:“小殿下,奴才进来伺候您更衣了。”

    说完便凑到门上去听,心里还咕哝着这小畜生平日里起得比鸡还早,今日怎得一点动静都没。

    他正想着,屋门倏地被拉开,福公公尚未反应过来,身子便直接朝里扑去。

    萧离就站在门前,见他端着洗脸盆就要往身上撞,眉头一皱,眼疾手快地闪身躲开。而后往那洗脸盆上打量一眼,抬腿一脚踹去。

    手蓦地一松,洗脸盆子被高高抛起,福公公随着惯性扑到地上:“哎哟!咱家的腰——”

    还未嚎完,盆里的水“哗啦啦”洒下,将他淋了个正着,气得他又是一声嚎叫。原是想博得萧离同情,哪知同情没得到,下一秒那洗脸的金盆子便砸了下来,直接往他脑袋上掉。

    随着重重的一声“砰——”,传来一阵惨叫。

    这是真真疼。

    平日里福公公作威作福惯了,惹了不少人眼红,爱看他出丑的人多得是。这会儿瞧他这般倒霉,外头守门的两个小太监也忍不住泄出一丝笑,又吓得急忙捂住嘴,却怎么也止不住那阵笑意,偷偷对视一眼,两双肩膀一同抖个不停。

    福公公当然也听到了,这会儿气得直在心里头骂,下次给他逮着机会,非得扒了他们一层皮!

    越骂心里越气。屋漏偏逢连夜雨①,金盆专砸苦命人,他的命怎么就这么惨!福公公趴在地上,哭嚎得那叫一个委屈。

    萧离冷眼看着他,只觉得烦,吩咐外头那两个小太监把他架回去。

    出了太子寝殿那扇门,福公公嚎得更大声了。他就是想让那小畜生听到,让他知道他为他受了多少苦,念着点他的好。

    当然福公公暂且还不知道,他的苦就是他的小殿下昨日里记着他的一笔账。

    昨夜被萧离一搅和,沈时遇大半夜才睡下。这副身子娇弱又还在发育期,自是缺觉,沈时遇第二天睡到日头高照才醒来,把冬兰都快急死了。

    沈时遇原是一大早就要去陪萧离用早膳的,冬兰早早便来喊过他。可昨日精力消耗得太多,沈时遇实在困极,一点精神头都没,冬兰瞧他脸色苍白,也怕出了什么事,便没敢再喊就让他继续睡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这个日头。这还用早膳,小殿下恐怕连午膳都用完了。冬兰边给沈时遇束发边发愁,急得汗都快出来了。这要是到时候小太子朝沈时遇发脾气怎么办,这小胳膊小腿的,哪禁得起他踹一脚。

    她这头战战兢兢地,沈时遇却还在心大地打哈欠,揉一揉眼睛,一看就没睡醒。

    “……小主子,您可真是心大。”冬兰愁眉苦脸地说,“您知道您原本今日一早就该伺候小殿下用早膳的,可这会儿都快中午了,您就当真一点不怕殿下责罚您?”

    冬兰生怕他年纪幼小,还不知萧离的脾性,夸张道:“您来的那日也瞧见了,小太子那一脚能将福公公踹三米远。”

    她意有所指地暗示。

    沈时遇透过铜镜看她。他知道冬兰是好心,但他也没法直说昨夜就是萧离害得他大半夜才睡。一是他暂且无法确定冬兰的立场,这对他和萧离来说都危险。二是他还不想暴露太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与冬兰对上眼,沈时遇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显得倒是十分乖巧,可紧跟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显然一点并未把这当回事。

    湿漉漉的双眸无辜的与镜中的冬兰对视。

    一阵无言。

    冬兰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本来就身娇体弱的,如今也是迫不得已才入宫来吃这些本不该属于他受的苦。

    若是到时候她能替沈时遇挨几板子便让她来挨吧,反正她皮糙肉厚的,也挨过几顿板子,不在乎多这一顿。

    今日起得晚,又饿了一晚上,沈时遇早就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萧离不喜读书却爱习武射箭,今日下午便是他的箭术课。

    沈时遇尚未用膳,前往箭亭的途中,吃了一路冬兰给他端来的海棠酥。他饿极了,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小手还在往嘴里塞,惹得一旁的冬兰忍不住朝他多瞧了几眼。

    可爱是真可爱,可在皇宫里头如此吃东西,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冬兰叹一声忍不住想,同样两个眼睛一个嘴巴,怎得有人能生得如此好看,要不至于她能替人这般操心。

    一到箭亭,那儿已经围了一圈人,外头被侍卫团团包围。

    殿前开阔的平地上除了萧离,还有几个同他一般大的孩子。看穿着应当都是皇亲国戚。

    还是派头十分大的皇亲国戚。

    沈时遇大概猜到是谁了。

    沈贵妃的儿子。

    也是贤安帝如今最受宠,呼声最高的皇子。

    沈时遇走到箭场外围朝里头望去,想看看那小皇子长什么样。

    箭场平地,萧离一早便看到了沈时遇,直直瞧着他。正想着等沈时遇找到他时便出去接他,哪知沈时遇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里头转一圈后,直直落到了——

    萧誉身上。

    萧离黑着脸瞥一眼萧誉,瞪着眼看沈时遇,就见他直直盯着萧誉不放,气得心头发闷,脑袋也发晕,被太阳照得身子都不稳当地晃了一下。

    下一个便轮到他射箭。萧离冷着一张脸走上前,余光瞧见沈时遇的目光终于从萧誉那儿挪开,转到了他身上,也是直直看着。

    他看谁都是直勾勾地,一副懵懂无辜的表情。好似与谁都能好。

    萧离好气!

    “咻”得一声,一只鸣镝箭破空而出,冰冷而迅速地直直射向靶心。在暖阳高照的午后,蓦地令人感到一阵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