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你想当燕王吗?”八岁的赵政问比自己小半岁的姬丹道。

    姬丹将一块干爽的棉麻布,撕成条状,贴在赵政刚刚处理好的小腿伤口处,仔细地缠绕,最后用力系了个活结。

    赵政疼得“嘶”了一声,但很快又倔强地死死闭住嘴巴,多疼也不吭声。

    他可比姬丹大,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呢?

    “我不想当什么燕王,阿政。”姬丹拍了拍手上的药渣,“我更想做一个剑客,一个侠士,快意江湖那种。”

    “但你是太子啊,丹,我多希望我也是太子,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秦王了。”

    “被父王送到敌国当人质,全天下恐怕都没我这样窝囊的太子。”姬丹眼里闪过落寞,“你就这么想当王吗,阿政?”

    “那当然!只有当了大王,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还可以把欺负过我们的人都打倒!”赵政眼里燃起一团火焰,“成为秦王后,我第一个要灭的就是赵国,我要把赵偃、赵佾的脑袋浸在水里,活活淹死他们!”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伤口,更加坚定了这一志向。

    姬丹哈哈笑了起来,跳下床,对着粗衣麻布、满脸泥灰的赵政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童声童气地拉长音调:“燕国太子姬丹,拜见秦王赢政——”

    虽然知道他在调笑,但赵小政也来了兴致,不顾腿上的伤口跳床而下,模仿姬丹的拜礼姿势,有模有样地说道:“燕□□,你可愿意与秦王政结盟,一起攻灭赵国?”

    两个孩子哈哈笑成一团。

    这时,破败的木条门被吱呀推开,背着硕大竹娄、洗衣服归来的赵姬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擦着领口的汗,将竹娄褪到尘土噗噗的地面上。

    赵政立刻不笑了,他看见母亲原本绰约多姿的腰身越来越枯瘦,心里五味杂陈,翻涌着各种复杂情绪,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她本出身于富绰的商贾之家,后又做了吕不韦的宠妾,从来都是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哪曾吃过这般苦,可一想到家里那个小家伙依靠自己的样子,她就生不起矫情的脾气,只想把他照顾好,为他撑起一片天。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从来都不知道到自己居然能这样坚强,甚至会在某个瞬间升起顶天立地般的力量。

    “闹什么闹?”她略带嗔怪地嚷道,“快去把衣服晾了,然后烧点热水,我要煮饭了。”

    她没有指明道姓,因为她发现每次这样吩咐时,姬丹也会很听话地跟着赵政一起忙活,甚至比赵政还积极,她相当于一下子有了两个小帮手。

    两个男孩推搡着跑进厨房,很快就传来了各种笨手笨脚的响动,他们似乎是拿木柴当剑互相比划了一阵,才扔进火膛里生火。

    晚饭时,姬丹手捧一碗沤烂的黍米,看着赵姬忙活的背影说:“阿政,有时我真挺羡慕你的,你还有阿母在身边,多好啊。”

    赵政听说过,姬丹的生母因不讨燕王喜欢,外加奸人陷害,很早就被处死了。

    虽然在这方面他比姬丹幸运,但他也有他的烦恼。

    他唰地放下碗筷,转过身,在枕头下的凹槽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两张画像。

    “你看,我和他们哪个更像?”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母亲,皱着脸,有些气鼓鼓地问道。

    姬丹好奇地凑过去,只见绢帛上勾画的是两个男人的头像,他们长得竟有些酷似,且同样俊朗不俗。

    姬丹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一个:“当然是这个,你们的脸型和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听见了他的话,赵政的小脸顿时舒展开来,他扑过去用力抱住姬丹:“丹,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了,最好的兄弟!”

    一阵穿堂风吹过,让燕太子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眉心,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

    许是三番五次求见秦王被拒,心有怨恨,故而追忆起了同甘共苦的缥缈往事吧。

    可又有何用呢?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当日的赵政如今已经是秦王嬴政,坐拥七国之中实力最强大的秦国,而他依旧是那个太子丹,那枚燕王可以随意掷出的弃子。

    可也不至于如此羞辱他吧?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随便把他塞到某个宗室族人的家里,以暂住的名义监视?

    他攥起了拳头,重重砸在宫墙上。

    忽然他想起什么,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了那枚木牌。

    他拦住一位宫女,若无其事似的问道:“请问姑娘,赵太后居在何处?”

    宫女见他衣冠楚楚,便没多想:“太后住甘泉宫。”

    “哦,那华泉宫里居住的是何人啊?”

    “是王后。”

    “多谢姑娘。”

    宫女勾了勾脑袋,匆匆走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

    所以那夜他撞见的姑娘,其实只是王后宫中的一名宫女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其他答案。

    总不会是——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扭头离开。

    章台宫偏殿内,秦王嬴政在踱步。

    刚刚议事结束,王绾报告说他偶然听闻,有胡人意欲在太后生日宴上刺杀太后,并嫁祸给他,让他恶名远扬。

    这让他有些焦躁。

    焦躁的原因不是刺杀本身,而是这样的事情在上一世从未发生过。

    李斯分析说,应该是胡人在为被处死的胡姬报仇。这就表明,因为他嬴政做了一件与“历史”不符的事,导致了其他事件的诞生。

    这样一想,他反倒有些兴奋了,突然很想和人聊一聊。

    然而思来想去,能和他讨论这件事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来人,让王后速来章台宫。”

    “诺。”

    简瑶原本正坐在宫门口撑着下巴感秋伤春,忽听大王传见,吓得兔子一样原地跳起,转身就要往屋子里跑。

    跑当然是跑不掉了,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就已经不情不愿地跟在了传令官身后,朝着章台宫的方向走去。

    因为紧张,她变得话很多,一路上翻来覆去地探口风。可惜御前工作者嘴巴都紧得像保险柜,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刺探出来。

    “王后请进。”传令官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瘦高个,比起兵马俑,更像是木乃伊。

    简瑶颤颤巍巍地踩在熟悉的地砖上,每走一步心里就咯噔一下,拐进偏殿时,颈窝和胸口已经沁出薄薄的一层汗。

    她看见秦王正端坐于案前,全神贯注地阅读,几卷竹简散开在案上,一根毛笔横放于砚台之上。

    一只酷似倒立枝形吊灯的黄铜烛台,安静地将数十簇跳跃的烛焰投射在他身上,火舌妖娆,给他的眉骨、鼻梁和下颚罩上一层暧昧的阴影。

    简瑶忽然不那么紧张了,暖黄色的烛光仿佛淡化了他的锐利和摄人气场,让他身上泛出一种家常的暖意。

    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他只是人,不是神。

    似乎也没那样……遥不可及。

    “大、大王……”她舌头打结,音调尖锐,发出的声音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小妖怪。

    “过来。”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几敲,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竹简上。

    简瑶轻轻撇了撇嘴角。

    这是把自己当成一条小狗了吗?语调怎么有点……懒洋洋的?

    可她也只能顺从地走过去,心里七上八下。

    他身侧早就备好了一只松软的蒲团,简瑶每靠近他一步,身体就紧绷一分,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生了意外。

    原本一切都很平顺,她提着一口气,成功迈上五层台阶,在最危险的地方都没有失足,却在站稳后的下一秒,脚尖踩到了前侧裙角,整个身体刹不住闸一般,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而她的斜前方,不偏不倚就是秦王嬴政。

    如果发生在其他地点,这绝对是一个十足的偶像剧桥段,女主角娇弱地瘫倒在男主角怀里嘤嘤嘤,激起男主爱意无限。

    但它偏偏发生在章台宫,男主偏偏还是嬴政——

    简瑶不敢想了,可她也控制不了惯性,只能闭着眼睛往嬴政安如磐石的身体上栽去。

    完了完了完了,这……算不算是刺杀?

    会不会给她定个什么罪名,比如意图用牛顿第一定律行刺……

    她跌入了他的怀里。

    他一定是改变了坐姿,否则以她跌倒的方位,大概率应该磕在他坚硬、宽阔的肩膀上,磕得鼻青脸肿,头晕泪流。

    但她没有,她撞入了他的怀抱,鼻尖擦着他的玄色华袍,鼻端缭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沉香的味道。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连忙用一只手撑着,试图将自己的脸像拔萝卜一样,从他怀中拔#出来。

    一只手似乎不太够,无法保持平衡,她正准备调用另一只手,却倏然僵住。

    她的目光颤抖着向右下方移动,惊悚地看见自己的另一只手,正牢牢按在他佩剑的剑柄上。

    五指纤纤,腻白若雪,指尖一点极艳的丹红,犹如五朵初开的蓓蕾,绽放在他黑沉沉的长袍和长剑上。

    她仿佛听见剑声鸣动,仿佛看见刀身若冰、寒气凛然。

    脑海浮现出血泊中的赵高,她吓得几乎连动都不会动了。

    “你,就这么喜欢摸寡人的剑吗?”

    嬴政的声音,从上方覆压过来,竟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调笑意味。

    甚至还有一丝丝……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