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炎天暑月刚过,气温依旧流金铄石,不见半点凉意。层叠的绿叶树荫里裹挟着此起彼伏的蝉鸣。
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咯吱咯吱’的颤悠旋转,扬起的那点风却驱不散絮绕的热气。
饶是如此,教室里的学生仍埋首翻动着试卷奋笔疾书。
讲台前的老师端着手机,时不时抬眼扫过台下学生,百无聊赖的打个哈切,又低头忙自己的事。
“喂、喂!”坐在后排的王远新眼睛左右瞄着,手下压着的答题卡除了填名字的地方写了字以外,其他区域完全空白,笔在草稿纸上随意划拉着写不出个字,只能寄希望于前桌,“虞书年……!”
王远新小心伏在桌面上,躲着老师的视线,偷摸推搡着前排的人,“虞书年!”边压低了声音催促着,“选择题答案给我,快点。”
虞书年没有回应,他单手撑着下颚,手中握着的笔虚悬没有落到卷子上,被推搡间略一低头,额间的发丝垂下,纤长的睫毛在微合的眼底遮出小片阴影。
长久的沉默让后排的王远新愈发急切,“虞书年?一会交卷了!你赶紧给我传答案!”
声音稍稍有些拔高,讲台上的老师直起身子,视线精准的落在王远新身上。
老师似有所指的警告道:“作弊取消本次考试全部科目成绩,都自己做自己的啊。”
本来就趴在桌上的王远新顿时趴的更低了。
作弊没抓到正着也给不了处分,见人安静下去,老师也就没再理会。
王远新自顾自的卷着试卷碾了会打发时间,等老师再坐下,又按耐不住伸手。
但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前排的人就好像把他当空气似的。
“啧……”没得到回应的王远新耐心耗尽,干脆用力推了一把,“虞书年!”
‘啪哒’
手里握着的笔被撞掉,落地时细微的响动敲击着思绪回笼。
虞书年下意识蜷了下指尖却摸了个空,他蹙起眉头,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惘,脑海中记忆繁沉。
夏天的风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热气,吹起桌上试卷边缘一角,虞书年还没反应过来便先一步抬手按住,将试卷扶正,垂眸瞥见桌上摊开卷子上的字,不以为然的便要重新合眼,下一刻却又蓦地睁大了眼睛。
‘衡宁一中17级高二分班考模拟测试卷——数学’
高二分班模拟测试……
高二?
模拟测试?
虞书年的视线凝在这行字上,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他不是在咖啡厅吗?
虞书年僵硬的抬起脖颈,以极小的弧度看过左右,将教室内熟悉的环境纳入眼底后,他淡漠的神情渐渐凝滞,眼底也透露出几分错愕。
身处环境的切换让虞书年意识到了什么,指尖摩挲着校服袖口。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处于安静的氛围之中,脑海中的画面纷至沓来。
他拗不过母亲的想法,去赴了场相亲。
虞书年觉得,感情这种事讲究顺其自然,而且当时他的重心都放在工作上,并不想深讨感情,本想着见面以后跟对方说清楚。
结果坐下没多久,没来得及谈论正事,失控的货车撞碎玻璃,玻璃碎裂的瞬间,细碎的玻璃渣划破皮肤的痛感和振聋发聩的引擎轰鸣声交织,视线仿佛定格。
然后……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朝他扑过来的相亲对象面上的惊慌失措。
被柏弈然护在身下的时候,虞书年闻到了很重的血腥气,横冲直撞的货车在撞破咖啡厅玻璃墙以后失去平衡,虞书年的记忆停留在货车倾倒,朝着他的方向压下来,视线逐渐步入黑暗的的那一刻,还有耳边响起的那句:‘你没事就好。’
许是因为受了伤,柏弈然说话的声音很轻。
虚无缥缈的声线也掩盖不住话语间的欣慰,那种感觉到自己生命流逝,却因为怀里的他安然无损而感到放心。
车祸的记忆太过于深刻,睁眼又身处教室,悬浮不定的思绪依旧没能找到一个定格点,那种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感觉,几乎让他的判断更倾向于梦境。
但……
虞书年指尖微蜷,复又摊开手心,低头看着刚才手中笔掉落时在掌心划下的一道笔痕。
不是梦。
他真的重生了。
重新回到了高二暑假开学分班考的这天。
他怔愣着没回过神来,后桌的同学越发急躁,“虞书年,赶紧的啊,答案写完了没有?纸条给我。”
听到声音,虞书年轻眨了下眼睛,敛去眼底思绪,借着俯身捡笔的动作,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身后。
在后桌催促的眼神中回过身,翻过试卷,拿起下面涂好的答题卡和写满字迹的答题纸,朝着身后的方向晃了晃。
王远新顿时眼前一亮,比起浓缩答案但有抄错行风险的小抄纸条,肯定是写满答案的答题纸更好。
他勾了下唇,“算你识相。”
然而,在王远新伸手的时候,虞书年却将答题纸又收了回去。
王远新抬了下眼睛,视线一直黏在虞书年身上,眼睁睁看着他起身,走向讲台。
“喂!”王远新指尖扒拉两下,却连虞书年的校服衣摆都没有碰到,气的他小声骂了句脏话:“草……”
虞书年把答题卡放在讲台上。
老师:“不再仔细检查检查?”
虞书年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
老师喝了口茶水,随手拿东西压住答题卡说:“行,回去好好休息,准备下午的考试。”
交完卷,虞书年回去收拾文具。
刚才催着要答案的王远新咬牙道:“你故意的是吧?给我等着,老子弄不死你……”
“王远新!低头自己写自己的,别左顾右盼。”监考老师敲了敲黑板,点名指姓的警告到。
‘咚咚’两声,王远新的话没说完,先止住了话。
虞书年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浑然没让在心上,收拾好文具便转身走出了教室。
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王远新瞥了监考老师一眼,见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张嘴又要说。
——‘咚’
不知道从哪飞来的纸团砸中他的脑袋,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嘴里小声念叨着脏话,一回头,就见最后排的男生掂着手里的签字笔,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
走廊没有封窗。
阳光倾泻而下,相比于教室内,外面的温度更高出几分。
各班都在开学考试,走廊空旷不见人。
烈日当空,炽目的阳光将人从混沌的记忆中拉回现实,虞书年不禁眯起眼睛,缓步走在内侧走廊,半圈阴影为边缘的一片遮阳。
或许是因为在发生意外的那个瞬间人的记忆最清晰,此刻虞书年的脑海中像是幻灯片一样一帧一帧的回想着车祸发生时的事。
柏弈然的话尤为明显。
——他想不明白。
他们只是素昧平生,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而已。
柏弈然却会在发现情况不对时奋不顾身的向他扑过来,还在重伤濒死之际说出那样的话……
鲜血混着气音呛入喉咙,围观群众呼喊尖叫声刺耳。
虞书年却还是能感觉到柏弈然断断续续的言语中透露出的那种后怕,以及护住他以后的释然。
为什么?
虞书年脑海中思绪繁杂,反复回想着重生前的最后一幕,却仍然理不出半点头绪。
‘铃铃铃’
‘铃铃铃’
短暂而急促的考试结束铃声响起。
没能想出个结果,虞书年嘴角微抿,敛去记忆暂时藏下那些疑惑。
高中时候离家不远,午饭都是回家吃的,现在他满脑子想着柏弈然的事,对于午饭也没什么胃口,正想给家里发个消息说中午不回去吃,结果一摸口袋,空荡的不见手机。
这才想起来,考试的时候统一把手机交了上去。
走到一半,虞书年转身又回了教室。
老师收好试卷正在讲台上清点,三两位同学坐久了站起来伸个懒腰。
下了课,教室里也热闹起来,边收拾东西边讨论。
“诶,你选择题第五题选什么?草,完了,我算出来怎么是C?!”
“这大题也太难了吧,就写了解由题意得能给我一分不?0.5也行啊。”
“走啊,去吃校门口那家酸辣粉,今天放学早,赶紧去能不用排队……”
虞书年从箱子里找出自己的手机,抬头瞥见自己座位后面的位置没人,笔和草稿纸胡乱的散落在桌上也没有整理。
卷子刚收上来,回到座位上的学生都还没走,虽说有几个站起来收拾东西的,但最中间两个连着空荡的座位还是很明显。
虞书年狐疑上前,问了旁边的人,“同学,你看见这个座位上的人了吗?”
“嗯?谁?”拎着水壶的男生扭头一看,“哦,你说王远新啊?刚柏哥叫他出去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刚交完卷就走了。”
虞书年唇瓣翕动,听到‘柏’这个字,他心念一动,“柏哥……?柏弈然吗?”
“嗯,咋啦?你找他有事啊?”樊天羽把笔随手丢进笔袋里,还以为虞书年是来找柏弈然约架的,扭头撸起袖子就想提点一下群架,结果话刚开头,打量着虞书年看着有点眼熟,他摸了摸后脑勺,“诶,你、你是不是开学上台演讲那个?”
都不用虞书年回答是还是不是,樊天羽自己就已经认定是了,“卧槽我运气真好,居然跟学霸在一个考场。”
他嘿嘿一笑,问道:“你找我柏哥什么事?我们俩是同班,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可以帮你转达。”
在确定他们所说的人就是柏弈然以后,虞书年的听觉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从而忽略了对方后面的话。
半晌,虞书年说:“没什么。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不知道啊,柏哥好像不太高兴,说着拉他去单聊。”樊天羽思忖道:“一般、都是去学校后门那边。”
……
学校周围除了前门和后门外,左右两侧都被小吃街包围。
前门平时进出的学生比较多,也有不少推着小吃车堵在外面,相较之下,学校后门算是唯一安静的净土。
只是后门处于阴面,哪怕是阳光正盛的中午,入目的深巷也依旧是光线暗淡。
门前不远处横了一面围墙,简单围出了一个范围,又因为未知原因只围了一半,后面时间推移日晒风吹,垒起来的那半边墙显得有些破破烂烂,脚下满是落叶和树木修剪下的断枝,走的人多了踩出的一条路,也衬的这条道阴仄不平。
虞书年高中的时候重心都在学习上,称得上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日常消遣放松的活动就是买新的练习题活跃思维,平时学校周围都去的少,后门这边更是第一次过来。
踩在落叶上发出‘咔嚓’的脆响,刚走进,虞书年便听见拳与肉碰撞的闷响,以及王远新的唾骂声。
没骂几句,王远新的声音骤然拔高,“啊草草草——手,放开!手!”
虞书年侧眸,就见其中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垂下来袖口处的衡宁一中四个字格外瞩目,背光面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视线却能轻易捕捉到柏弈然扬起的嘴角透露出鄙夷的冷笑。
王远新被按在墙角,手臂反着被压在背上,五指紧绷指尖扭曲勾起,脸肿了半边。
柏弈然把蜷缩在地上的人踢开,拎着王远新的后脖领子语气嗤然,“就这水平还有脸去威胁堵人?找这么几个废物送菜?”
手机往他脚边一摔,双手环胸背靠在墙上懒散道:“别浪费时间,就现在,给你十分钟打电话多叫几个过来,痛快点,一会我外卖到了,没空搭理你。”
柏弈然拿下校服搭在臂弯上,随意拍了拍沾在上面的尘土,见着被打的那几个连痛呼都不敢叫一声,嘴角笑意一敛,“不叫人了是吧?”
柏弈然把人扯过来,抬起手臂直接搭在王远新肩上,手随意握拳抵着他的脸,“给我记住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找虞书年麻烦,我就——”
警告的话音戛然而止,柏弈然的视线顺着地上延伸而至的影子缓缓向上,毫无防备的与虞书年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