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极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变化。
数不清的触手升腾而起, 明确展示了自己的不同之处。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默了，包括黎瑶。
她呼吸都变得很轻。
这应该是凡人第一次有机会真正看清“怪物”的模样。
又何尝不是黎瑶第一次见到谢无极这个模样？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什么, 可真的看见时, 心里的感觉有点难以形容。
……挺抽象的，却又意外的和谐，黎瑶有些不寒而栗，又有些想要靠得更近。
她并没觉得丑陋, 怎么说呢？她竟然还看出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要不是气氛不允许，她真的挺想摸摸看。
长在其他“怪物”身上的触手让她恐惧, 但长在谢无极身上总有种别样的风韵。
余光注意到方休，黎瑶发现有这种感觉得应该不只是她。
方休分明也没有任何排斥畏惧。
他虔诚无比地仰望他的道君，人已经跪下来, 顺从本心地朝拜着。
黎瑶看着他, 好像就看到万千凡人的反应——
高悬的独世宫之下，从错愕震撼中回过神来的人们再次跪拜下去, 仍然坚定地信任着给予他们真正平静的人。
哪怕谢无极真的不能称之为是人了, 可又有谁是比他更配做个“人”的呢？
修士们见此一幕气极了, 谢无极还没表示什么，就有闻家人站出来指责他们。
“你们就知一定是他驱逐了怪物？我家老祖也出了结界，未曾有命归来, 回来的却是他们！你们怎知不是我闻家老祖献出生命, 与那些怪物同归于尽的？他们能安然归来, 怕是老祖手下的漏网之鱼！”
他这么一说, 其他下不来台的修士立刻开始附和。
倒不是这会儿被提醒了才这么想，而是本能地认为，闻叶比谢无极更可信。
若是闻叶造就了这漫长岁月中的和平安定, 他们会更好接受一点。
其实这也说明了一点，他们比谢无极这个被计划了一生的异族本身，更难接受那些过去。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他们自己都无法做到不计前嫌，更何况是身为暴君的谢无极？
谢无极就该披着血光毁灭世界，才是他们认识中的他。
黎瑶只觉得他们很吵。
“你倒是会给闻家脸上贴金。”
她拉开谢无极，走到最前面，仰头看着结界之外的众修士。
“你们的老祖若真有这样的本事，三界也不用等到今天了。”
闻家人面上一愣：“怎么，我家老祖没这样的本事，难不成谢无极就有吗？！”
“退下！”
女子的冷呵声响起，闻家人一怔，看到了一身素衣的闻雪月。
她持剑而来，作为闻家的当权者，平静而果断道：“都回去。”
闻家虽今时不同往日，却依然是修士之间的主心骨。
他们一走，其他宗门的人就更不知何去何从了。
说话的闻家人一把年纪，辈分显然是比闻雪月大的，不免带着长辈的高高在上：“少主年纪轻，畏惧强权也可以理解，但我闻家万年世家，可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堕了威名！今日若不将这世间最后的怪物除掉，保不齐他与那妖女诞下子嗣繁衍生息后，往日怪物灭境之事会再次发生！”
“……”
黎瑶表情诡异了一瞬，下意识看了一眼谢无极。谢无极早就变回了人的样子，听到这话也是神色古怪。他垂在身侧的手食指捻着拇指，轻飘飘地瞄了她一眼，像是被烫到般又迅速转开。
这反应配上那双异瞳，更像只高贵冷艳的波斯猫了。
方休在一边也对这话发表了一下意见：“道君，这不失为一件美事啊。”
什么美事！
黎瑶因这话踉跄了一下，谢无极一副迟疑又心动的样子，闻雪月远远瞧见，冷着脸道：“看见了？他们本来并未想到，你倒是提醒了他们。”
闻家人沉默下来，表情扭曲，闻雪月慢慢道：“老祖魂灯已灭，我已经不是闻家的少主，而是你们真正的家主。”
她飞身而起，拔出手中剑：“我让你们回去你们就得回去，若再胡闹下去，不必无极道君做什么，我会先清理门户。”
闻家人瞪大眼睛：“怎可如此！”
“怎么不可？”闻雪月淡淡道，“你想带着整个闻家去死，我可不想。我还要继续做这个家主，让闻找回往日荣耀。”
她回了一下头，也不需要黎瑶或谢无极有什么表示，直接道：“日子还很长，一个人是好是坏自有时间去证明。如今百废待兴，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何必迫不及待去找死？若恶人可以装一辈子好人，那他也是个好人。”
这些道理不是没人知道，只是气氛到那儿了，他们都有些回不了头。
若不是底下的百姓及时赶到，说不定他们现在已如飞蛾扑火，死在无极道君手下了。
“闻少主……”
“错了。”闻雪月纠正，“是闻家主。”
众人讪讪，剑拔弩张之势卸下，开始互相寒暄，给彼此台阶下。
闻雪月见此，并未立刻带人立刻，反而独自御剑来到结界前。
“无极道君。”
谢无极微微偏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闻雪月说：“有个人想见您最后一面。”
她转向修士人群之后，有个姑娘被人搀扶着从飞行法器上下来。
“以后她怕是再没机会见到您，便只能此刻叨扰了。”
这个时候还要见谢无极的人还能有谁？
黎瑶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等真的看到闻湘苍白虚弱的样子时，心里不由一紧。
她太熟悉这个模样了，一个人被病痛折磨过久，奄奄一息时，就是这个模样。
得以重生之前，她每次照镜子，自己都是这副命不久矣随时会死的样子。
黎瑶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谢无极敏锐察觉到，长睫颤动，掩去眼底的探究。
“……无极道君。”
闻湘看着眼前的人，剧烈的咳嗽让她有些说不出完整的话。
闻雪月给她输送了一点真气，她才勉强支撑下去。
“我来这里，只一句话要说。”
谢无极不是真正的谢家子，可谢琬是。
占据了谢琬兄长的皮囊，并最终那个皮囊的一切摧毁的人，谢琬该和谢夫人一样恨极了吧？
人人都看得出来谢琬快要死了，她这个样子还要来，目的是什么？
谢无极淡淡地看着她：“你也来兴师问罪？”
他自然会觉得谢琬和闻家人一样，是来指责和诅咒他。
谢无极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从发现独世宫被围到现在，不管是咒骂还是维护他都不在意，甚至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始终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本就是个喜怒无常，情绪不稳定的人。
这样的人在经历了那样的变故之后，做出什么来都不意外。
可他不能那么做，就得用尽力气去克制。
这也不算太难，只要看着黎瑶，就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压制残忍嗜血的本能。
眼前的每一个人他都想杀了，用千百种手段折磨，那才痛快。
可黎瑶站在那，他就看不见别人了。
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如同看着一场吵闹的戏剧，不耐烦地等着结尾到来。
谢琬应该就是最后一幕戏了。
谢无极不免有些期待，手腕动了动，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落到那些人身上的视线，还有那时不时泛起红色的异瞳，都令他们望而却步，再不敢说些什么。
所谓血性和不畏牺牲，不过是敲响的战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谢无极往前走了几步，露出阴郁而神经质的笑容：“你又要给本君定什么罪呢？”
谢琬呆呆地看着谢无极的双眼，也可能是透过这双眼睛看着别人。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在谢无极不耐烦之前一字一顿道：“我没资格向道君兴师问罪。”
谢无极长眉一抬。
“我是来赎罪。”
这下不止谢无极，黎瑶和其他所有人都有些惊讶了。
“哦？”谢无极觉得很有趣，“赎罪？替谁赎罪？又向谁赎罪？”
他似笑非笑地指着自己：“本君可是一点点吞噬了你哥哥的一切。”
从骨头到血肉，真正的谢家子什么都没剩下。
但谢琬艰难地说：“没得选择。”
谢无极笑容一滞。
“我们都没得选择。”谢琬笑起来，“不管是道君还是谢家人，我们都没得选择。我们不是做决定的人，包括道君。”
这是再真实不过的话了。
不管是谢无极还是谢琬，又或者是根本没有真正活过几天的谢家子，他们都没得选。
做决定的人不是他们，谢无极就算吞噬了谢家子的一切，也是被迫的。
他是被强行桎梏在这个躯壳内，若非要复仇或分说出一个仇人，那也是做出这个决定的人。
而那些人现在已经死光了。
“我也快要死了。”谢琬靠到闻雪月身上，“我要说的话很简单，道君听过，我便要走了。”
谢无极默然不语，谢琬说得很慢，却很清晰：“对不起。”
“对不起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叫你一声，兄长。”
旁人发现不了什么，但就在谢无极身边的黎瑶明显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不大，也不多，就那么一瞬间，却已是回来之后非常罕见的波动。
“我要走了，兄长。多谢你还愿意姓‘谢’……还愿意听我说完这些话。”
话说到这里，谢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她早在闻叶手下就受了重伤，又是个不能修炼的身体，无护体灵力，坚持到现在全靠闻雪月的真气。
“雪月，别再浪费你的真气，好好照顾自己，若有时间，每隔十年的今日，到我坟上放一束花吧……”
谢琬依偎在闻雪月怀中，气息逐渐减弱，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围安静的可怕，不管是吵闹的修士还是跪了一地的凡人，在见证了今日唯一的死亡之后都有些心情复杂。
——不，不能说是死亡。
谢琬并没死去。
一道命魂之光落在她心口，谢无极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口口声声说着要走，心中怕是百般不愿去死的。你今日来此说这样一番话，当真全是你心中所想么？我看不然。”
闻雪月一愣，很快见到谢琬重新有了生机。
“想活下去就得知道该尊什么人，说什么话。你很聪明，聪明的人在本君这里一向有些特权。”
谢无极这话简直是在打那些修士的脸，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真是太不聪明了。
被谢无极称赞聪明的谢琬再次有了力气，她恍惚地看着自己还能动的手，唇瓣几次开合，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黎瑶看她眼神变化，就知道谢无极这次并未把人想得太坏。
谢琬说的不一定不是真心话，可她也确实不想死，确实寄希望于谢无极的恩赏。
她赌对了，一个将死之人活了过来，向跪拜的凡人展示了谢无极超凡入圣的力量。
“道君天道所向，举世无双！我等愿永远追随供奉的道君！”
没有人不惊叹于起死回生的力量，也没有人不向往。
渐渐的，跪拜的不再只是凡人，还有那些本来意图和谢无极拼死一战的修士。
再不情愿也最终还是要臣服于力量之下。
谢无极目睹这一切，轻笑声溢出，由小变大，听得黎瑶毛骨悚然——这是什么大反派笑声？？
上一个这么笑的已经被嘎了好吗？
“人心就是这样。”
谢无极的话在耳畔响起，他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弯着腰在与她耳语，温热的呼吸激得她一阵战栗。
“前一刻恨不得和我同归于尽，在见识到真正的力量之后又心甘情愿地臣服。看久了，当真是觉得，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黎瑶抓住他的手：“也不用想得那么极端。”她转过头来，“不谈这些修士和谢琬，下面那些人在这之前，不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利益才愿意接受你。就算没有他们，至少我不是。”
黎瑶捂住谢无极的嘴，语重心长：“所以别再笑得那么反派了，容易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