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栖姐, 安姐姐可平安脱身了?”周瑶披盔戴甲,背长弓,手持大刀, 风风火火地过来, 显然是已做好战争的准备了。
明云绯知她少年心性, 最看不得朋友受苦,想必早就按捺不住,她联系系统确定安洁目前处境平安后,略一颔首, “动手吧。”
“好。”周瑶捏紧拳头, “今夜我定要踏平西朝京都,捉了那狗贼放血给清婉姐姐报仇。”
越清婉真真地落下泪来,她从小在后宅长大,父亲有正妻一人、平妻一人、小妾二十六位, 满院的丫鬟侍女他都存了心染指,母亲是可怜人, 宅心仁厚,但为自保和保护女儿不得不使手段, 父亲说她歇斯底里蛇蝎妇人, 愈发一房一房纳妾。
偌大华美的一品大员官宅更像养蛊池,父亲高高在上, 任由妻妾儿女争斗不休, 互相折磨。
这样的家, 要么逃,要么所有人一块疯。
但她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及笄之年,她便被送入皇宫, 成了另一个养蛊池里的蛊虫。
起先她发了疯似的与后宫众妃争斗,跪在皇帝跟前祈求丁点垂怜,她知道那时的她一定十分狼狈,甚至不似人形,但没办法,后宫就是这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泯灭人性,抹杀人格。
过了两年,皇帝从民间带回一女子,那女子形容哀婉,日日哭泣,她有些不解,明明皇帝给了她最尊宠的待遇,满宫都嫉妒她,为何要哭?
越清婉召见了她,那女子说,她父亲早逝,母亲和她经营豆腐坊,十里八乡人人称赞,给她说亲的人排到城楼下,但她都没答应,只因她想照顾母亲。她早就立誓终身不嫁,可皇帝要带走她时,她连拒绝都被看成欲拒还迎。
越清婉听她描绘豆腐坊生意,民间种种风俗,她和母亲如何相依为命入了迷,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
她脑中混混沌沌,忍不住地想,要是豆腐女没入后宫过得是怎样的生活?要是她……没入后宫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她想象不到,或许也去卖豆腐吧,不行,那样就抢生意了,她翻了个身,还是卖豆子吧。
走街串巷,大声吆喝——黄豆,上好黄豆,清婉家的好黄豆。
过上两三年或者十几年,她就买个小房子,也许只有一间正屋,但也足够把母亲接过来了。
那晚她笑着闭眼,翌日她和豆腐女说起这些,有些高兴。
“皇后娘娘,你怎会这样想?女子是不能置办房产的。”豆腐女说,“我随母亲住在舅舅家,每月交七成收入当作房租。”
越清婉失声,半晌她问,“那你舅舅呢?他做什么生意?”
“他啊,赌|博生意,喝酒生意。”豆腐女有些嘲弄,“他什么都不干,我也不敢不给他钱财,毕竟……”
两人相顾都落下泪来,毕竟她们是女子,在东朝如同浮萍一样的女子。
当晚越清婉看着皇帝那张丑脸,第一次干哕出来,她清楚地意识到身边躺着的是一个恶魔,是一个妖怪。
她想杀了他。
豆腐女郁郁寡欢,身形消瘦,形容枯槁,渐渐失了荣宠,她跪在她面前求她,“皇后娘娘,让我出去见见我母亲吧。”
世人眼里,豆腐女是越清婉杀的第一人,毁她容貌,逼她自尽,之后一卷破席子扔到乱葬岗,仅因为嫉妒心,恶毒至此。
第二年开春吉日,她按照约定去仙堂上香,二人跪在蒲垫上,在仙人视线之下轻声聊天。
在她的帮助下,豆腐女女扮男装办好了户籍,她可以自己置办房屋田产了,越清婉高兴道,“你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豆腐女起先无声无息的哭,后来嚎啕大哭,哭得干呕,哭得跪不住。
越清婉吓了一跳,起身抱她,“怎么了?怎么了?和本宫说说。”
“皇后娘娘,我母亲她死了。”
舅舅输光了所有皇帝为表荣宠赐下的金银,豆腐坊没了她,母亲年迈挣不够舅舅的酒钱,数九天被赶了出去,死在破庙里。
她们在仙堂大哭,为自己与朋友无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命运大哭。
越清婉想起自己母亲第一次持刀杀人的模样,也是一个冬天,她被十八姨娘推入湖中,险些回天乏术,母亲边哭边用匕首杀人,鲜血淋漓。
有时候宿命很神奇,孩子身上必然有母亲的影子。
她杀的第一个人,是豆腐女的舅舅。
御赐的红宝石匕首,华丽的漂亮废物,刀刃一点都不锋利,也正因如此,让他受尽苦楚才断了气。
看着一地狼藉,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格外冷漠,一切的灾难都是上位者带来的,君非君,后自然也非后。
她一定一定会杀了皇帝。
她将身上所有金银赠予豆腐女,要她远走高飞,去别的城池,别的国家。
豆腐女也不哭了,掏出手帕替她擦身上的血迹,“皇后娘娘,我要跟着你。”
她用锋利的簪自毁容貌,再次回了那个好不容易才逃开的地方。
世上再无豆腐女,她往后唤做嫣然。皇后娘娘的大宫女,爱哭爱操心杀起人来却比谁都狠。
越清婉任由泪水沾湿脸颊,周瑶手忙脚乱,“是我吓到清婉姐姐了吗?”
明云绯掏出手帕给她擦泪,耐心哄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陛下,瑶瑶。”越清婉扑进明云绯怀里,用力抱她,哽咽道,“其实我只是想去卖豆子。”
明云绯有些无奈,也应她,“好,此间事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遇见你们是清婉毕生的幸运了。”
周瑶想安慰她,又猜不到她怎么了,只一个劲说清婉姐姐不哭不哭,急得上火。
“瑶瑶先去接应安洁吧。”明云绯道。
周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带着满身煞气出帐。
这场仗打得很急,周瑶发动三十万大军攻城,光是人头攒动就够把西朝兵吓破胆了。
“包围,砍今日守城将一刀赏银百两,死生不论。”
那守城将急匆匆要人把安洁带上来,却早已人去楼空,他跌坐在地,“快,快,从密道出城。”
“想走?”安洁一掌劈开大门,眉眼冷峻。
“魔……魔头,杀了她,快杀了她,杀了她啊!”
西朝丁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不到一刻钟,京都城门被破。
周瑶骑马进城,“搜。”
“在这儿。”安洁右手拎着一人,死尸一般上翻白眼,胸口微弱的呼吸昭示他还活着。
“安姐姐,何不杀了他?”
安洁笑笑,酷似恶魔,“我一个人杀多没意思,回去叫姐姐妹妹们都来,活剐了他。”
周瑶不解气,下马照着他的脸用尽全力打了一巴掌,“清婉姐姐讲究礼法,留你一口气跪着请罪道歉。”
明云绯远远看她们回来,安洁左肩上湿了一块,僵硬到肩膀像是租来的,还不习惯用一样。
【大小姐,我回来了呜呜她太伤统的心了。】系统熟门熟路飞到明云绯摊开的手帕上继续哭,【她怎么能不相信我呜呜。】
看它飞走,安洁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爹的要把她给哭崩溃了啊,你明明是火凤,为什么这么多眼泪?
明云绯看了看身边的越清婉,又看了看系统,诡异的相似。
“安洁,确实是我叫你别杀仙人的。”
“我知道。”安洁沉默了一下,“对不起,神兽大人。”
系统哭够了,一扭头不看她,【大小姐,她真的气死统了。】
“你想让她怎么道歉?”明云绯点点它的额头。
【嗯……】系统扇了扇翅膀,傲娇道,【我要她给本神兽烧洗澡水。】
明云绯沉默了一下,行军打仗的将军,烧起水来一定也得心应手吧。
知道系统的要求后,安洁反倒松了一口气,能哄好就行,她放松笑道,“好,往后每一夜我都给神兽大人烧洗澡水赔不是。”
“哼,谁要你天天烧。”系统用绿豆大的眼睛瞥她,“本神兽的洗澡水是你想烧就能烧的吗?”
明云绯和安洁都笑开,伸手摸了摸系统的头。
真可爱啊。
“陛下,旧西朝京都已被控制。”周木道,“宫里那位仙人还在昏迷。”
齐家小子,原来成仙人了,呸,忘典的玩意儿。
明云绯掏出这些年抢来的一粒仙丹,“给他服下吧,好生照看着。”
几人不解,安洁性子直,她道,“陛下,他是您的旧识?”
明云绯点头,“不止旧识,还是我们进攻仙界的冲锋将。”
她这么说,几人也不再问,领命给齐易沉看伤。
越清婉受了寒,翌日一早还困着,被一阵嘈杂吵醒。
出帐一看,守城将跪着面对她的帐子,左脸上重重叠叠全是掌印,周瑶拿着一沓银票站在他跟前。
“这是干什么?”越清婉拉住一人。
“打他一掌,周小将军赏银百两。”
见她出来,周瑶把银票递给身后人,“你看着,断气了就丢出去。”
她背后是初升的太阳,今日换下盔甲,穿了女儿家的常服,嫩黄色衣裙配米白腰带,腰间垂了漂亮的璎珞,她像一只蝴蝶一样飞来,“清婉姐姐可还伤心?”
这样的少年人,这样的赤子心,这样的朋友,谁能不喜欢。
“再伤心把眼睛都哭坏咯。”明云绯走来,一身红衣,脸上笑意促狭,“下次打仗,越军师得打头阵,发大水直接冲了城门。”
安洁也穿便服,笑着走来,“那倒省事了,越军师大才。”
“莫要取笑我。”越清婉脸红,又有些好奇,“陛下,你们去哪儿?”
“我们去逛街,今日军队进驻有的忙。”
越清婉:……怎么理解不了陛下的意思?为什么有得忙还要去逛街?
“清婉姐姐,换衣服换衣服,待会儿我爹起床就走不了了。”周瑶推着她进帐,“打了这么久,我都没买过首饰衣服,你眼光好,今天可得帮我好好参谋参谋。”
“等等,我们要背着周大将军去?”她问。
周瑶贼兮兮凑在她跟前,“我爹爹年纪大资历深,帮我们小辈干点活也是应该的。”
越清婉觉得擅离职守、推卸责任不仅不道德,更违反军令,但陛下也在的话……
她愉快地换上衣服。
四人没有骑马,悄悄溜出营帐之时,守城将已经断气被丢了出去,周木宿醉还没醒。
明云绯率军打仗之时,总是尽可能避免影响普通人的生活,她要的仅仅是政权迭代。
仙眷**队美名在外,明云绯下了三条禁令,绝不干烧杀抢掠之事,绝不杀手无寸铁之人,绝不故意损毁房屋店铺。
太阳光平等的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经历昨晚的暴|乱,长街依旧平和。
“包子,新鲜热乎的包子。”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姑娘,买花吗?栀子,可香了。”
……
四人边逛边说笑,越清婉只觉前面二十几年所有的阴霾都被驱散了,她豁然开朗。如果吃的所有苦,流的所有泪,都是为了这一场遇见,也值了。
“嫣然最喜欢白梅,这玉簪倒是合她。”她参军作军师,嫣然去学医了,王大夫说她磨豆腐的手艺正适合磨中药。
周瑶兴奋地跟个小炮仗一样乱窜,“小栖姐,快来快来,这儿有炸丸子。”
明云绯心情甚好,在黎朝时,她最喜漂亮的衣服首饰,一上街直奔珍宝阁,当然黎朝规矩森严对女子束缚极多,她也仅能去珍宝阁了。
如今和朋友们慢悠悠逛街,分食一份小吃,她才知比起衣服首饰,她更想要自由与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