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5日。
又是一年冬。
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年早些,待圣诞这一天,雪已经下过几轮了。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业学校。
已经升上三年级的家入硝子站在走廊的一角抽烟。
外边飘着雪,放眼望去,天地一片纯白,倒是那些被压在白絮下的松柏能隐约瞅见点常绿的靓青。
而她吐出的烟圈几乎与空气中的雾气混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们那次任务死掉的只有那个闯入高专的男人是吗?”
回答她的是夏油杰淡淡的声音:“上头是这样说的。”
这个敷衍的答案叫她不禁用目光轻瞥了身旁的人一眼。
就见黑发黑眼的人倚着墙,神情平淡,眼睛不知在看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她收回视线,脸上是一种将近面无表情的随意:“那个男人没有咒力,所以才能悄无声息地进来,但是好像还有另一个人惊动了结界,至今还没逮到。”
“是吗?逃走了吧。”夏油杰的声音依旧很淡,仿佛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家入硝子便也不再提了。
她换了个话题,以表对同学的关心:“今天圣诞节哦,不打算出去玩吗?”
闻言,夏油杰终于笑了,奈何是有些疲倦懒怠的弧度。
他拨了拨额边垂下的发丝:“饶了我吧,这半年来没日没夜出任务,好不容易能歇一下了,我只想呆在宿舍睡大觉。”
“赞——成——”家入硝子拉长了语调笑。
与此同时,她也忍不住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那下边淡淡的青,明显是睡眠不足形成的黑眼圈。
“不过五条倒还活蹦乱跳的。”她说。
黑发黑眼的少女轻轻吐出了一口烟雾:“明明之前差点死掉了,出的任务也比我们多,今早遇见我竟然还问我今晚要不要举办圣诞派对,怪物他吗?”
谈及五条悟,夏油杰突然就变得沉默了。
家入硝子一看,就见与白雪截然不同的少年安静得像远山的一黛青墨,其单薄的身形像一片覆在墙上的青苔。
半晌后,他才问:“我已经好久没和他一起出任务了,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体内的毒已经排完了,至于其他的,他自己领悟了反转术式后好像都没什么问题。”
家入硝子撑着下巴,点燃了下一根烟,说:“看上去比我们都精神多了。”
听到这来,夏油杰才眉舒目展地笑了起来。
他突然说:“那要来开圣诞派对吗?”
“啊?”少女眨了眨眼,叼着的烟差点掉地上作废:“刚才不是才说要睡大觉的吗?”
“嘛。”夏油杰笑道:“难得我们今天三人都休息,又是圣诞节。”
家入硝子懒懒地撇了撇嘴:“真麻烦。”
但片刻后,她还是同意了。
理由是这样的:“算了,看在你们两个都还活着的份上。”
对此,夏油杰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而开始打电话给五条悟。
他知道家入硝子会这么说是缘于几个月前的「星浆体」任务。
那个时候,家入硝子同一众咒术师赶来支援。
据家入硝子说,她赶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场除了那个死掉的黑发男人外,五条悟一行人都还活着,也是被她治疗好的。
“不过五条是自己吊着口气的,他当时看起来很不对劲,我还是第一次看你们那么惨,好像都要死掉了一样,吓死我了,你们遇上的敌人那么厉害吗?”家入硝子问。
但夏油杰只是说:“都过去了。”
言毕,他打给五条悟的电话被接通,家入硝子便顺其自然地闭了嘴。
不多时,夏油杰挂了电话,对家入硝子笑道:“悟说去他宿舍开,现在他在收东西腾地方,让我们先去买要用的东西和食物,还说一定要圣诞树。”
“还真的要啊?”家入硝子看上去兴致实在不大。
“悟他听起来挺高兴的,就随他吧。”夏油杰说:“不过他竟然会想要自己动手,我还以为他会包个地方呢。”
“五条的心思你别猜。”家入硝子说:“他的快乐我们不懂。”
夏油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今年走在东京街上,会发现圣诞节没有往年热闹。
归根结底,是因为几个月前日本多地同时发生了巨大的自|然|灾|害。
从上世纪90年代起至现在,日本的经济都处于大萧条时期。
到2006年来好不容易有了转折,却因几个月前的灾难又有了下滑的趋势。
对咒术界来说,这几个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毕竟灾害伴随着伤亡,几个月前死伤的人超乎想象,阴影笼罩在人们心间,连带咒灵也与日俱增。
那种情况有多糟糕,只要想象一下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身体刚好就被上头的老不死派发任务到处跑就能感受一二了。
五条悟如此讥诮,一边将手中的东西随手一扬,扔到了街上垃圾桶的旁边。
在此之前,他花了两分钟思考那属于可回收垃圾还是不可回收垃圾,最终索性直接扔在不可回收垃圾旁边,然后转身就走。
他晚上要开快乐的圣诞派对,才不要让无用又碍眼的东西占据他的宿舍呢。
为此,他本来是将其扔在高专里的,但好像嫌扔得不够远,他甚至套上了自己的高领毛衣和羽绒服,穿上鞋,在大冷天里专程跑出来。
扔掉了讨厌的垃圾后,五条悟显得很轻松。
他翘着嘴角,踏着轻快的步子哼歌。
阴灰的午后,东京下了一场不大的飘雪。
细碎的雪落在行人的肩上和发间,落在每一个角落,掩去了他不断踩出的新脚印。
路过的橱窗边,一棵挂满了铃铛的圣诞树被店里的暖光笼罩。
里边传来轻扬的歌声:“Oh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五条悟跟着哼,用自己独特的调调哼出另一首歌来。
今天天气稍冷,行人也比往年少得多。
不过圣诞节的氛围还是在的,至少街外店里都有相关的装饰,那些在雪中显得冰冷死板的高楼大厦都因雪白与艳红交织的鲜明色调而染上了一丝虚掩的暖色。
其中,不断交织传唱的圣诞歌和铃铛的清脆音色响彻在耳际,甚至能盖过汽鸣声。
但五条悟只觉得冷,寒风微微灌进了他的羽绒服里,惹得他瑟缩了一下。
一米九的大男孩站在街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筷子腿抖啊抖的,其银发顶在头上,再加之羽绒服的白,让他整个人远远看去像一棵缀了雪的圣诞树,正被风吹得颤颤巍巍地摇。
正巧他站在电线下,有雪絮落下来,刚好砸在他头上,惹得路旁的小孩哈哈哈地笑。
“……”五条悟低头静默。
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来,朝那个小孩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那小孩被他那么一吓,哭倒是没哭,就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开始打嗝。
对此,五条悟不但没愧疚,还笑得很快意。
他甩了甩头,差点把自己脸上的墨镜甩出去,与此同时,那些顶在他发上的雪絮全都落了下来。
神奇的是,无论是发丝还是身上,他都好像没有被沾到一点的迹象,干干净净的。
其身形看上去像纸张一样,轻盈得很。
他插着羽绒服的兜,高高兴兴地踢了两下脚边的雪。
结果,有熟悉的声音响在他的后边:“我刚才可看到了,你在欺负小孩子,五条!”
少年转身,咧嘴,理直气壮地笑:“那不是欺负,是报复!”
对此,来人一噎。
五条悟看见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女站在雪中,被雪落了满肩的白。
是天内理子。
几个月前本应该作为「星浆体」消失在他们面前的少女,因赶不上同化仪式而活了下来。
从今往后,她将会以一个普通的女孩度过这一生。
这会,她撇了撇嘴,放弃与五条悟争论。
五条悟却没作罢,他见她头上别着对鹿角的发箍,恶劣一笑,伸手就将它从她发间拿起,还因此弄乱了她的头发。
天内理子一气,踮手伸手去够,五条悟就故意将它举得老高老高的,任凭天内理子跳了几次都没碰到:“你这可恶的家伙!”
眼见少女郁闷地嘟起了嘴,五条悟笑得像得了逞似的,还将其别到自己头上才终于作罢。
他也不嫌自己戴那对鹿角显得滑稽,就那么直晃晃站着,还在笑,却反过来问她:“今天我开圣诞派对,要来吗?”
“不用了,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天内理子这般欢喜地说,其目光越过他,朝马路对面的人挥手:“黑井!黑井!这边!”
言毕,她也不理五条悟了,一头扎进了一旁的饰品店去。
倒是过了马路而来的黑发女性朝五条悟礼貌地笑了笑。
五条悟便随口嘟囔道:“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啊她。”
黑井美里不置可否地笑:“别看她这样,其实很高兴哦,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还能过这个圣诞节吧,关于这一点,实在要感谢你和夏油先生。”
闻言,五条悟一愣,就听黑井美里的声音突然变轻了:“还有织田小姐……”
对此,五条悟差点捧腹大笑。
他想,那家伙没当场将天内杀了就不错了,还感谢她?太好笑了。
但他忍住了,只是憋得有点辛苦。
片刻后,终于缓过来的少年又是一身轻松。
但距离他的圣诞派对还有好长时间,他太无聊了,无聊的五条家大少爷便逮住了天内理子,哼着调问她:“你还没和黑井小姐说吗?”
起初,天内理子还有些茫然他问的是什么事,但五条悟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后,她眸光有一瞬清明,这才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现在黑井美里还以为那家伙是为了保护天内理子被那个姓伏黑的男人杀掉了,以致于她方才提起那个人时是那么感激又难过的表情。
五条悟还是没忍住笑了。
那笑说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个惯用的表情。
与此同时,他掩在墨镜后的眼睛看着天内理子,像在看一个傻子。
事实上,他也说了:“傻子吗你?”
对此,天内理子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五条悟则是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在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他插着兜,看上去万分随意懒散,没什么压迫感。
但那相对于人类来说过高的海拔让人仰得脖子老酸,而且这人在这种事情上不懂体贴,丝毫没有放低一点身高叫人好瞧的迹象。
天内理子索性不看他了,低头避开他那与表面不符的、好似穿透了镜片的凌厉视线。
而眼见少女久久不言,五条悟终于有些不耐了。
他扯着嗓子,开始催她:“嗯?不反驳吗?那家伙超过分欸,你不觉得吗?想说什么就说呀,快说呀,她又不会跳出来……”
说到这,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五条悟一顿,随即又开始笑:“如果我是你的话可讨厌……”
可是天内理子的声音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我,不讨厌娑由。”
说罢,她不再多言,反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挥手就跑。
留下五条悟站在原地,语气索然:“什么嘛,真没趣……”
但他认为这只是个打发时间的小插曲,所以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光了,转而随便走进了一家糖果店,补充自己渐空的糖库。
其实五条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吃甜食的,只是自出生起就烙刻在他身上的无下限术式用起来太费脑力,所以他从小都靠汲取糖分补充脑细胞,结果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个嗜糖如命的大甜党。
对此,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还一直打趣他小心蛀牙。
不过现在他们没理由这样说啦!
因为五条悟是五条家百年一遇的六眼,他是咒术界独一无二的大天才,这个大天才在濒死之际领悟了术式反转的核心,现在非旦不用担心脑细胞的损耗也不用担心蛀牙,就算路过牙科诊所都能挺直腰板,顺便竖个中指底气十足地叫嚣:“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这里的!”
但遗憾的是他没能因此戒掉甜食,糖分早就把他的血液侵蚀了,说不定他流点血滴地上还能吸引蚂蚁呢。
所以他也没戒糖的打算,不但如此,最近还摄取得更多了。
他想,糖分多好啊,吃起来心情都欢快,正好之前那么多任务搞得他烦死了,他要把赚来的钱都换成甜食!换成属于五条悟的快乐!
这么想,五条悟却只提了一袋糖果出了店门。
因为那家店里的糖果好多都不符合他的口味,他只能挑着捡些顺眼的买。
五条家的大少爷虽然钱多,但向来不喜欢吃亏,自然不愿把钱拿去给店主冲销量还要提一堆不喜欢的东西回宿舍。
但是他对自己买到的量又实在不满足,只能寻思再去哪家蛋糕店或糖果店逛一下。
这般想着,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哪个后辈今天好像正好要从仙台回来,干脆让他带几份喜久福好了。
五条悟美滋滋地想,结果才刚打开手机,电量见底,闪屏一下就给关机了。
银发蓝眼的少年眼角一抽,嘁了声,烦闷诡异涌来,其暴躁程度肉眼可见地上涨,差点让手机去见上帝或佛祖。
但他勉强忍住了,只是恶狠狠地把那台手机连着双手一起揣兜里,随即踏下了店门的台阶。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甜食这么欲求不满的啊?
五条悟一边翻白眼,一边将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以缓解烦躁的心情。
恰逢这时,有更碍眼的东西闯进眼帘。
那是一条围巾,其艳红的色调与圣诞帽几乎无异。
然而,当它这会被风扬起掠过他的眼前时,却像一波柔软涌动的海浪。
鬼使神差的,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抬手攥住了那条围巾,随即用力一扯,将其从飘远的方向扯到了自己手上来。
可是,有人拉住了围巾的另一头。
五条悟刹时更暴躁了,与此同时,他意识到它是有主人的,而不是一条能拿来装饰圣诞树或随手塞进垃圾桶的廉价丝带。
对此,他神通广大的六眼终于大方地给了对方一眼。
一看,拉住围巾的人是个比他矮上一个头不止的少年。
暗红的发色,冷蓝的眼睛,单薄的沙色风衣——组成那个人的色彩是如此黯淡冰冷,以致于他俩手中那条各牵一头的红围巾突然就变得万分刺目起来了。
不知为何,像被烫到似的,五条悟突然就放了手。
他二话不说扯人家的围巾,又那般突兀地放了手,一时间,那条围巾的一头就轻飘飘地垂在了雪地上,像一道炙热的血,从五条悟的鞋尖蜿蜒至了那人的手边。
意外的,被如此冒犯的少年并未说什么。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将那条围巾收回来,然后有些笨拙地缠上了自己的脖颈。
整个过程中,没有要求五条悟道歉或给个解释,也不打算给予谅解或宽恕,少年的表情一如他的眼睛那样冷,反应也呆滞平静得可怕。
他堪堪瞅了五条悟一眼,不带情绪和温度,转身就走。
而那袭沙色的风衣下,随着他的走动而隐约勾勒出某种器械冷硬又危险的轮廓。
但五条悟向来不知道「怂」字怎么写。
他没有放过这个偶然遇到的少年,开口就很不客气:“你那个箱子哪里来的?”
伴随着这句话,五条悟的瞳孔下移,落在了少年手上提着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成色单调的编织箱,从外表磨损的程度来看已经有些年头了,其简单的样式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是五条悟却说:“那是我的东西。”
闻言,提着箱子的人这才停下脚步来。
他转过身来看五条悟,鼻尖因雪有冻得有些红。
某种近乎冷漠的困惑爬上了他的脸。
五条悟却继续说:“你是在前边拐角处的那个垃圾桶旁边捡的,是不是?”
眼见少年一愣,五条悟踏前了一步:“那是我扔在那里了。”
氤氲的雾气随着稍显急促的口吻,从白发少年的嘴角处晕开。
五条悟拉近与对方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他,表情和语气近乎冰冷:“你没看到那里写着不可回收吗?也就是说,除了我这个扔的人之外谁都不可以碰它。”
丝毫没有扭曲了“不可回收”四个字的自觉,五条悟这个人傲倨霸道得理所当然,还将自己的所想近乎无理取闹地倾吐出来。
他甚至开始在兜里暗自活动被冻僵的手指关节。
可是,他的小动作戛然而止,连带表情都凝固住了。
因为——
“这是娑由的东西。”
那个少年用死水一样的声音这么说,十足笃定,不容置喙。
与此同时,他无惧五条悟给的压迫感,反过来对五条悟说:“娑由已经几个月没回来了,她说会和我一起过圣诞节的,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空气好像就此安静了下来。
这时,街边又传来了悦耳的圣诞歌:“Oh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在这样的歌声中,五条悟却在想,啊,想起来了,是那个冬天开始的……
白发的少年神情寂寂,这会终于被雪淋了满头。
他是从遇见那家伙的那个冬天起就离不开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