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那天，凉井在住院部的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看见了背着网球包正往这里走的真田。
她走出电梯，抬手正想打个招呼，真田却在看见她以后只是颔首了一下，便闷头就走进了电梯里。
凉井被真田身上的低气压引得往回看了眼。
在电梯门缓慢合上的期间，她越发觉得对方的表情不太对。
就……很生气的样子。
真田同学会来医院肯定是因为幸村。
那么能让他这么生气的，也只能是幸村。
凉井察觉到可能是出事了，连忙迈开步子往幸村的病房跑去。
可是等到立定在紧闭的病房门前，凉井忽然又有些懊恼——
她应该至少先问一下真田同学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对。
“石田小姐。”
就在凉井纠结要不要现在就进去的时候，忽然有人轻声叫住了她。
凉井扭头看过去。
是护士长。
她就站在不远处，招手对着凉井道：“您能跟我来一下吗？”
凉井透过病房门右侧的磨砂玻璃往里看了眼，确认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这才点了下头跟着护士长走了。
护士长最后是停在了这一层的安全通道口。
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对着凉井道：“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之前负责幸村那孩子的主治医生，因为言行不当被停职了。”
“什么？”凉井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昨天医院刚发的公示。”护士长将声音压低了些，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一整周幸村那孩子的情绪看起来都比较低沉，我担心……”
她没说下去，反而是递了个眼神，好像是希望凉井可以自己领会意思。
凉井自然也没有辜负。
但是她一想到那个可能性，甚至希望自己迟钝到没有办法领会。
“谢谢您告诉我这件事。”
几乎是下意识地，凉井露出了一个笑容。
而在嘴角弯起的那一刹那，她恍惚意识到，这种笑容是她最不喜欢在幸村脸上见到的。
因为很勉强。
护士长也是看出了凉井的心不在焉，从护士服的口袋中抽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跟你说这些是看那孩子实在是遭罪了，但……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如果需要帮什么忙，你还是可以找我。我就先工作去了。”
“好。”
目送护士长离开以后，凉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去到了幸村的病房门口。
她在心里做了一番准备，才旋开了门把。
今天的天气本来就不好，没有开灯的病房内更是一片昏暗。
床边那一圈的蓝色帘子被半拉了起来，正好挡到了病床的床尾。
透过帘子，凉井可以看见幸村的影子模糊地映在上边。
“真田？”听见动静的幸村问。
“是我。”
帘子那边默了半晌，幸村才又哑着声音说：“石田，我今天有点累，你要不……”
听见幸村这是在赶自己走的意思，凉井坐到了沙发上，隔着帘子对他说：“我今天不是来送笔记的，我有正事要和你说。”
帘子那边传来了衣料和被子摩挲的声音，幸村的影子和病床缓缓融为了一体。
他躺下了。
凉井看到这就知道，今天这个帘子是不太可能被拉开了。
如果换做是以前有人这样不理睬她，凉井也就不再会讨嫌说话了——她从来不是那么主动的人，几乎在察觉到被人排斥的那一刻，她就会躲得远远的，以防受到伤害。
但一想到现在的幸村面对的是什么，凉井稍稍握紧了拳头，坚持着将之前和幸村夫人说过的话几乎原模原样地又说了一遍。
等到说完，面对着有些窒息的沉默，凉井停了一会儿，才问：“所以你想不想换一个主治医生？”
“……”
凉井听见翻身的声音了，以为幸村这是想要拉开帘子，于是小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点累。”
凉井看着帘子眨了下眼，无措地抿起了唇。
她盯着病床所在的方向看了好久，最后站起身，说：“那你想好了给我发消息。”
“嗯。”
在打开门的时候，凉井扭头问幸村：“刚刚真田同学过来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帘子那一边，幸村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窗外。
脸颊上一阵一阵的痛感清晰地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无论是放在什么时候，他都没有想过真田的拳头有一天会落在他脸上，而且力气还不算小。
憋闷着即将要爆发的情绪，幸村隔着帘子看向门口的方向，仿若无事地回答道：“没什么，就是网球部的一些事。”
“好。”
女生应完这一声，没过多久病房的门就被再次关上了。
幸村见安静了，这才终于正过头，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终究还是搞砸了，无论是对于真田他们那些队友，还是对于石田。
“部长！就算你不在，我们也不会在比赛上掉链子的！”
“阿市，你是真的想放弃手术吗？”
“太松懈了！”
……
“就算是手术成功，以后可能也拿不了球拍了。”
梦魇一样的窃窃私语叫幸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就在上个星期天，【手术的成功率很低】这件事，他好不容易劝自己接受了。
可那个医生私下里竟然说，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能再打网球……
那他折腾这么久的意义是什么？
到了现在，就算是换一个医生，难道结果就真的就会改变吗？他真的还能相信吗？
-
昏沉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依旧阴沉，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在医院里一直躺着，不小心就会睡着，即使是幸村这种平日里作息规律的人，也难免会混淆时间。
好在他最近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很容易被吵醒，所以一有动静他就发现不对了。
睁开眼睛，幸村皱眉看了眼时间。
快六点了……
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过很快幸村就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因为他确定自己的病房里有人，而且那个人正在靠近帘子。
这时候已经要过探视时间了，值班护士不应该再放人进来。
可现在也不是吃药的时间……
幸村勉强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起来的时候，手已经伸到了呼叫铃那边，随时准备摁下去。
下一秒，一只白净的手伸到了帘子上，再过了稍会儿，那只手的主人也出现在了帘子边。
“石……田？”
“原来你醒着啊？”凉井一瞬间就不束手束脚了。
“你怎么进来的？”
对于石田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幸村不得不惊讶。
这里是高级病房，护士二十四小时值班，怎么可能容许石田随便进出。
要是说她是偷偷溜进来的……
——没看见她的可能性太小了，虽然石田的体型的确比较娇小，但不至于会被人忽视。
“护士长放我进来的。”
“护士长？”
“嗯。”凉井走近的时候点了下头，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幸村的手边，“我和她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八点前一定会带你回来。她同意了。”
幸村怔愣地看着手边的那一摞衣服，心里一下子多了好多问题。
比如这明显是男款的衣服是从哪儿弄来的。
还有护士长怎么可能冒着被辞退的风险放她进来，还打算让他们俩一起溜出医院。
以及……她到底今天一个人在东京待了多久。
“走吗？除了住院部楼下的花园，你应该好久没出去过了吧？”
而鬼使神差的，幸村最后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下头，同意了这个大胆到离谱的“出逃计划”。
离开住院部的时候，护士值班台就只有护士长一人。
她正背着身子检查药品，就好像对打算溜出去的两个人一点察觉都没有。
凉井拉着幸村的手，从安全通道的楼梯一层一层去了一楼。
一直到住院部大门的时候，幸村才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凉井却只是把他带到了一早就叫好的车子里，说：“到了就知道了。”
这一刻，幸村意识到，无论是他那个爱哭爱闹的妹妹，还是石田这种平时不动声色的女生，原来都是喜欢准备惊喜的。
坐在车子的后座，幸村看着久违的城市街道不断倒退，直觉无论是过了多久，今天对他来说，无疑都会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
凉井带幸村去的地方并不算远，幸村在下车的时候就知道目的地是哪儿了。
——他们之前一起坐电车去吃拉面的时候还路过过这里。
身上穿着便服的幸村在车子开走以后问：“你想带我去的地方是瞭望台？”
“嗯。”
去那个瞭望台的话可以先乘坐直达电梯到一个大平台。
许多游客到了这就停了，但其实上面还有一个小的瞭望台，但那一段需要徒步上行，很多人就不愿意花力气去。
幸村见女生没打算在这里驻步的意思，正打算继续往上走，却不知女生从哪里摸出了个伸缩式的登山杖递给了他。
饶是依旧被坏情绪萦绕着，幸村在接过拐杖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被逗笑了。
“你准备得是不是有点过于齐全了？”
“你好久不运动了，我担心你爬不动。”
“哦——？”幸村拖长了尾音，问：“石田你难道就爬得动了？”
凉井知道对方这是在暗示自己跑不动一千五，于是瞥了他一眼以后默不作声地从包里又摸出了一根。
她拿在手上晃了晃，说：“所以我也有。”
幸村：“……”
有了登山杖的扶持，两个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爬上了去瞭望台的石阶。
石阶只有一人宽，本就不方便行走，再加之白天可能下过了小雨，此刻的石阶上甚至还有些湿滑。
幸村往上走的时候心里不禁庆幸，幸亏石田准备了登山杖，不然不管是往上还是回程，估计都挺危险的。
他这么想着，回头看了眼女生。
凉井见幸村停下来，问：“爬不动了？”
被质疑了的幸村又被噎了一下，说：“……我就是想看看你还好吗？”
凉井喘了两口气，站直了说：“我很好。”
六月的天气，空气中已经有了暑意，幸村注意到女生的鬓角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他转过头继续往上走的时候浅叹了口气，至此还是没想明白女生这么为难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好在，石阶并不算长。
在快登顶的时候，因为有一级石阶比较高，幸村见了，于是回过身伸手递给女生，顺便关心地问道：“还好吧？身上感觉怎么样？”
凉井感受了一下，回：“不痒。”
她借着幸村的力气，一步登了顶。
掠过幸村的肩膀，面对着瞭望台的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半个繁华的东京。
而这并不是让她最惊喜的。
凉井张大了眼睛，没有被拉着的那只手指着天空的方向，扭过头看着幸村鸢紫色的眼睛说：“你看那里。”
幸村依言转过身。
远处，是玫瑰色的晚霞，而在钢筋混泥土堆砌的楼宇之间，藏匿着地平线下的余晖以及被逐一点亮的路灯。
那是幸村在这里写生了好几次，也没有见到过的绚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