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游骑兵们周围忽然升起一片密集的蝇群。
这些苍蝇如同是打开机关的把手，一股腐烂，血腥的刺鼻味道瞬间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
战马们摇晃着脑袋，连打了几声响鼻。
“啊呀！”葛正惊叫一声，他猛地拨转了一下马头。
“怎么了？”龙夏问道。
葛正愣了半晌，而后低沉地说道：
“我就说浮桥哪有这么容易被烧了！”
他面前的一片芦苇丛里，是半截残破的躯体，只有下半身，穿着渔民们常用地鹿皮裤子。
“丫头，丁茂，葛胡子检查四周！建斗，长安，你们负责警戒。”龙夏大声命令道。
卢象升与金长安两人分别策马向左前方跑出二十步，一人目视四周，一人拿出千里镜观察远处。
这时阳光又亮了一些。
随着芦苇上残雪化冻，下面的残血显现了出来。
这半截躯体只不是这片血腥战场的冰山一角。
芦苇之下，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半陷入河滩地的残躯，折断的鱼叉到处都是，看得出他们的主人生前进行过激烈反抗。
龙夏在一堆炸碎的尸块前，找到了一面破损的红黑旗，在上红下黑的背景左边，有一行竖排的正楷字。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火焰烧焦，只留下一些大致轮廓。
“内河···农·····渔。”龙夏艰难地念道。
“复州内河农渔会。”丁茂立刻说道。
“怎么？”
“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位收尸队成员。。。”丁茂目光看向龙夏手里的残旗。
他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那名红会医护长梁青。
他之前认为她只是战场收尸队的一员，毕竟军令司下放到农会的医护兵，大概率会和那些农会民兵那样干一些辅兵的事情。
然而眼前的场景，到处都在证明，这些来自农会的渔民们，显然和后金的困兽们进行了一场有死无生的对决。
很快，卢象升和金长安也发现了情况，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片小型交战场地，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渔民们战死的尸体从远处的河滩一直绵延到了内陆，形成了一条由血肉铺就的道路。从战死者的分布可以看出，每个女真兵的尸体左右，都围绕着数十具渔民的躯体。
“他们烧浮桥在江面上用火船就行，为何还要主动登陆厮杀呢。。。”
卢象升神情黯然地摘下了头盔，向着四周的战场示意自己的敬意：
“这些人，不过每家分到了几亩地，这才一年不到，地都还没种几轮，就这么。。。”
“放心不下呗。”身旁的指导员金长安低声说道。
“放心不下？”
“怕我们打输，自家好不容易分到的土地又被建奴或者乡绅掳了去。”
“建奴掳掠那是自然天性，乡绅不应该也是百姓吗？”卢象升反问道。
“你还真是个大秀才，总是找机会帮他们说话。”金长安松了松肩膀，低声道：
“你可知，仅是在两年前，辽东都司的渔民，哪怕是手里的鱼叉，都是向财主们租的，折了碰了，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卖儿卖女。而一切，只是因为一根破木头杆子做成的鱼叉。”
“那他们为何不用鱼获补。。。”卢象升刚想反驳，却忽然想到了这句回答的失真。鱼叉都是租的，那何况渔船，更边说上面的鱼获了。
“你想的没错。”金长安沉声道。
“这些渔民，这辈子第一次吃鱼，应当是我们帮他们清算地主之后。”
卢象升心头一紧，脑海中无数条线索突然串联到了一起，好似组成了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猛地把自己厚实的盔帽捂在胸口，大口喘起了气。
他一直觉得是所谓的‘新政’造就了眼下的强军，但眼前的一幕，彻底斩断了他心中全部的疑惑。
他真正明白了那位‘陈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联想到复州城内一系列的‘条例’与举措，打着恢复‘洪武’皇帝的旗帜，把《大诰》分成了五部。
把其中官家学堂中《大诰》的内容放在前四部中，然后把‘新政’的内容全部塞进了所谓‘第五部’里。
实际上却是把矛头全部指向了皇权，以及当今天下最大的土地所有者——士绅。
如今的复州卫，曾经的贱民有了拔刀砍向建奴的勇气，那势必也会有勇气砍向地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几项‘新政’了。
他觉得自己前二十一年的生活方式，正在从精神到物质逐渐全方位崩塌。
而更加让卢象升喘不过气来的，是他发现如果让复州卫正在发生的聚变，如野火般燃烧到全国两京一十三省，那带来的变化，将会比十多年前的张居正改革的千百倍。
他目的，根本不是驱逐建奴，卢象升心想。
或者说，他的目的，远不止驱逐建奴，卢象升又修正道。
皆时，大明要么涅槃重生，要么彻底化为一片焦土。
“何以至此。。。。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民，朝廷吏治清明一些，足以老实本分过完一生。。”
他喃喃说着，一把抓住了身边的金长安，大声咆哮：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随意训练的乌合之众，会那么悍不畏死！”
“建斗，你怎么了？”金长安对卢象升突然地情绪失控有些疑惑，认为他从小长在富贵家庭，没见到过什么血腥场景，应当是一时间接受不了。
“快看！江面上那是。。。”
这时，熊梦之手指着不远处的河滩地，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不远处一片烧焦的河滩上，散布着大量残破的舢板。焦黑河滩四周的芦苇荡整齐地向外倒在地上，而在河滩的中心，则是一片更加惨烈的战场。
所有的残肢断臂都已经碳化，已经分不清
龙夏注意到，四周所有后金骑兵的尸体，方向无一不是指向那里，而在那处河滩的中心，似乎有一堆人类肢体堆叠而成的京观。
龙夏内心感受到一股莫名地敌意，他打量着四周起伏地芦苇，隐约觉得面前的地方肯定埋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他立刻叫停了四周正在查看的部下，并向远处的两人吹响了撤回的哨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