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仲商那时正拿着一册牛津辞典，想要在留洋女先生布置的课业之外，再给她写个小作文，他连题目都想好了，就写他的少年梦。
往常时候的杜莺时一下课早就跑得没影了，就好像是明月楼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回去看一样，有时吴家想留她吃个便饭都容易抓不到人。这会儿主动留下，还主动和他搭话，倒是天上下红雨了。
吴仲商手捧着牛津辞典走过去，少年还算青涩稚嫩的身姿就那样坦然以对，他单手撑在桌上，反身看杜莺时，笑得格外好看。
“杜大小姐，怎么啦？”
阳光透过碎花的窗帘投射下琐碎又接连不断的剪影，像是给大地都镀了一层金光，尤其是眼前的少年意气，连头发丝都闪着光，那噙在嘴角微微上扬的笑意，惹得杜莺时的心间一片怦然。
那是杜莺时少女时代不为人知的心动瞬间，她甚至在那一个瞬间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别人发现她的异样。
彼时的少女桃腮微晕，说出口的话却是格外的骄纵，甚至说得上是无理取闹：“吴仲商，我警告你，你不要再学英语了！”
吴仲商觉得小姑娘多少有些好笑，他将手里的辞典放下，撑着桌子弯了腰瞧她：“你不在你的明月楼里温习功课，吃家里精心给你准备的甜点，怎么还在我的小渡口大放厥词呢，这样不乖哦莺宝。”
那是吴仲商第一次叫她莺宝，本是调侃，也只是玩笑，后来竟叫着叫着成了爱人，娶回了家。
杜家人都把杜莺时如珠如宝一般对待，杜莺时也不像什么世家小姐那般，有个与大名不同一致的乳名，杜聿明是个俗人，更觉得大俗即大雅，他的宝贝女儿，就叫莺宝。就这么一连叫了十来年，倒也成了习惯。后来结识吴家人，吴行君晓得这么个名字，还夸他这老弟心思巧妙呢。
吴家里唯有林太太是真的喜欢小姑娘，跟着杜家一起一口一个莺宝的叫着，更是时不时找个什么借口留杜莺时吃饭，有时吴仲商都觉得奇怪，家里的黄山生了狗崽子，他家的母亲大人都要摆一桌请吃饭，实在是风花雪月的事情太虚，他作为孩子实在是看不懂。
吴仲商也是平日里听得多了，此时本就是有调侃小姑娘的心思，便顺口说了“莺宝”二字。少年还在变声期，本是清脆悦耳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喑哑，像是什么晦涩难懂的乐府诗中流传后世的旋律，这样的嗓音念起少女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很是好听。
杜莺时自小都被家里人保护得极好，连出门买个糕点都有两个人陪着，哪里经受过这样的调侃，这会子听了，又是羞又是气，嘟囔了好半天才是一句：“你说什么呢，我不理你了，以后我也不来了，我要回家跟父亲说你欺负我，真是太过分了！”
少女气鼓鼓地收拾着自己的书本，走的时候故意往吴仲商的身上撞了一下，觉得解气才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殊不知，就她撞的那一下，轻描淡写，并没有撞出什么伤来，反倒是给吴仲商的怀里撞上了一阵不可言说的清香，茉莉混着蜂蜜的香味，在少年的衣袖上久久不散。
甚至是，换来了一阵心如擂鼓。
话说这宅邸名，倒也有些故事。吴家老爷吴行君向来爱极了风月无边的情事，年轻时更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公子哥，遇见了林月之后才收了心。那时买下这处私宅和老爷子分开住，自立门户时，一是看上了这处的风景独美，二是他看上了这处宅子的名字。如果不是自己的手上并没有那么多银元，吴行君甚至想把隔壁的私宅也给买下来。
这处的开发商附庸风雅，将宅邸的名字取得格外好听，也格外有故事感。
小渡口与明月楼。
少年宿在小渡口，姑娘歇在明月楼。那雕栏画栋的楼阁诉不尽少女心事，那灯火通明的渡口更是看不清少年心中的千千情思。
杜莺时回到家中之后，实在是咽不下心中的气恼，她也实在是学厌了什么英语。如果说学习珠算，她还能告诉自己这是往后用得上的东西。那么这英语对她而言就是真正的百无一用。
她不是吴仲商，吴仲商有一颗在外打拼的心，在外闯荡江湖是他的梦想，并不是杜莺时的。杜莺时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被维护在父母亲的羽翼之下，时至今日早已说不清到底是父母亲离不开她，还是她离不开家人了。她并不想离家千里让家人担忧，她只想在上海滩做她的杜大小姐，能不能在上海滩创出一片天是她自己的本事，并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吴仲商想要出去留学，学习英语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她跟着吴仲商遭受了无妄之灾，本就是心中有火气。这会儿被他一刺激，更是半点委屈也不乐意受，一股脑儿全散了出去。
而杜家里得知女儿受的委屈，杜聿明更是第一时间联系了他的好老哥，他个大老粗也说不出什么细致话，连声骂着吴仲商的心眼就只有小渡口那么大，连他的女儿都欺负，真不是什么好人，当着老子骂儿子，那话听了也是让人听了忍俊不禁。